A4：副刊
邹和平
已经从后面山顶沉下去的阳光照在对面光滑的峭壁上。没有光线，只有光。橘色的光在峭壁上形成一面镜子，就像我们每日所见的阳光反射在镜子上的样子。而两边苍郁的山尖形成一个夹角，这面巨大的镜子就悬挂在夹角之上。这是典型的“夕光之照”，就像我小时候黄昏的时候看见阳光从一边的屋顶，照在另一边的墙壁上。我是多么沉醉于这样的光照，那样的光照无论在夏天或者冬天，都会给人以温暖。而那样的时刻又是多么的宁静，仿佛能听见遥远的狗吠的声音。我常常会凝视着这片夕光很久，就像我此刻凝视着那面“镜子”而忘记脚下当阳河的溪水，以及溪水中游动的小鱼。
月亮还有三天就会成为满月。我喜欢月亮，不管是朔月、望月，还是满月；我还喜欢各地的月亮，不管它是高踞于山巅，还是低垂于树梢。我以为只有月亮契合了我忧郁的性格。然而这时的月亮却是那么的不同，它像镶嵌在两山之间的一个圆盘，山尖成了它的底座。橘黄的镜子和银灰的圆盘就像简单世界的两个幸存之物———因为它们的存在，世界才得以重生。
慢慢地，橘黄逐渐淡去，成了浅黄、浅灰、深灰，最后终于失去了它的光明，和周围的山脉融为了一体。而月亮还在慢慢升高，我几乎能看见它在慢慢移动。它终于脱离它的底座而独自漂浮于空中。它脱离山的遮蔽而显出了它本来的面目，它不再是一个圆盘，而像一块马蹄铁，那缺损的部位要在三天以后才能补全。
夜色终于笼罩了整个山谷。当我的眼睛不再执迷于山顶的色彩而恢复了耳朵的听觉，我听见淙淙的水声在山谷间回响。我很奇怪有时候一种感觉竟然会完全遮蔽另外一种感觉，就像此前我的眼睛看着山顶，而完全听不见水的声音。
太阳离去，月亮升起，这样的循环往复已经持续千万年了，它比我们人类更古老，比所有的动物更古老，也比那棵银杏树更古老。我没有看见过比那棵银杏树更古老的树。那棵银杏树在经历了安史之乱以后，它知道生命如草芥，尤其是人的生命。这棵树是哪一个诗人种下的吗？他是否把诗写在了一些金黄的叶片上？当他扛着锄头来到屋外，他是否第一眼是望向远处的青山？他把他的山河尽收在他的眼里，然后随着血脉储藏在心底。银杏树是他最喜欢的树种，它笔直的躯干呈银灰色，上面毫无瑕疵。有很多次他曾幻想着年老以后他的身躯还像银杏树的躯干一样，不要被岁月压弯。秋天银杏叶落下的时候，他捡拾了很多银杏叶，他把它们贴在一面墙上，那面墙整个就变得金黄了……
他把这棵银杏树种在了荒野之处。自然界的风雪对于银杏树来说，是上天的馈赠，只有人类加之于它的风雨才是它的灾难。他把银杏树栽在远离人类的地方，只有他每过几天去给它浇水，陪它说话。他多么希望它不经历战乱。他已经经历过太多的战乱了，他了解战乱的残酷。可是在他死去以后不久，银杏树就遭遇了更大的战乱，他真后悔没有在死之前把它伐倒，随着他一同化为尘土。把最心爱的东西留下遭受这样的磨难是多么的残酷，因为他就葬在它的根下，他每时每刻都在为它担心。然而银杏树是幸运的，它挺了过来，它在2022年还依然活着，它也许还会活过千年。
我很想说一棵古树就是一个天堂，很多生灵依附它而存在。那只蚂蚁在下面仰望树冠，就像我在天空下时时仰望天空，我们哪一个会离自己的天堂更远？那一只黑背的甲壳虫，它已经爬到了银杏树的中央，它离它的天堂只有几米之遥。许多鸟在它上面筑巢，繁殖后代；许多草环绕在它周围，吸取它的营养；许多经过长途跋涉的旅人在它下面休憩，讨得一丝丝阴凉。
而在山的那边，有一个更大的天堂。
七月的阳光浓烈得像一坛高度白酒，然而它的光线却给葱坪抹上了一层明丽的色彩，就像一个细心的化妆师，连一个细小的皱纹也不放过那样，阳光给葱坪的那条小道也涂上了一层明黄色。这是天堂的前厅，我们每一个想要进入天堂的人都要经过这里。其实葱坪最先让我感知到的并不是它的光，而是它的气味，那些青草的气味，那些菖蒲的气味，那些野葱的气味，还有空气中的潮湿的气味，它们混合在一起，通过风传送过来，就像一个伟大的钢琴家，我们还没有看见他，可是他演奏的琴声却已经传进了我们的耳朵。这是大自然的气味。我试图打开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来吸纳这种气味，通过这次吸纳以后，我就再也不会失去这种气味。
每一个第一次走进葱坪的人都会疑心自己走进了伊甸园，它是那样地符合我们的想象，以至于疑心伊甸园是真实存在的。当我看见那些零星长着的湖北海棠向我展示出稀树草原树木的景致的时候，我想的却是它们恰好和四周山上茂密生长的树木构成了和谐的关系。我仿佛获得了亚当的力量。我走在每一棵海棠树下，它们如鳞片般的叶子向西周散开遮挡住烈日的阳光，粉白的花朵像我常见的桃花。我比较着在《海棠逸趣图》里所见到的海棠花，它们是如此的不同。
这是5月的葱坪，是亚当们还在童年的葱坪。倘若在7月来，满树的海棠花都落尽了，海棠树像褪去繁华的舞女而开始专心哺育自己的后代。她擦掉了脸上的胭脂，收藏起了参加舞会的长裙。然而这时候在她的脚下，一朵朵莺尾花竞相开放，它们好像专门开放出来，为了不使这片山间湿地的色彩显得过于单一。它们修长的花瓣仿佛女孩子纤细的手指，在绿植之间织出一片片紫色的锦绣。紫菀花也在这时候开放了，它们黄色的花瓣散布在一颗颗可爱的葱头之间。还有其它一些花，我走在葱坪的小径的时候，总是追寻着一些花去。花总是美好的，它装点着我们的生活，让我们的生活不至于太乏味。
我幻想着我靠在海棠树下，蜜蜂给我送来它们新酿的蜜，吃完蜂蜜后的困倦让我在树下安睡。我突然看见漫天的雪花从四面山上铺天而来，瞬间就淹没了整个葱坪。所有的花朵都已经凋零，所有的树木都落光了叶子，世界只是白茫茫一片。这单调而纯洁的颜色让我激动。也许我们所有的人生终归要归于单一吧。然而没过多久，白雪融化，树木开始显露出来，它们的叶子显出金黄的，橘红的，火红的的颜色，五彩缤纷，夺人眼目。这时候我忘记了夏娃正在何处，我的伊甸园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正经历着天堂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