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839期 >2022-11-04编印

诗圣少年游·杜甫和他的“间隔年”(八)
刊发日期:2022-11-04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一生中,高适是杜甫最重要的朋友之一。他们友谊的小船,就从杜甫齐赵之游时启航。
  济宁城区正北系汶上县。汶上是孔子担任中都宰的地方,是故,唐朝时,汶上一度称中都,是兖州下辖县。汶上境内,大汶河、小汶河流淌而过,河水宁静,夹岸多黑杨,茂密的枝叶间隐藏着一个个硕大的鸟巢,远远望去,像一枚枚奇怪的果实。
  汶上,就是杜甫与高适相遇并成为终生好友的地方。
  高适生于704年,小李白3岁而长杜甫8岁,字逸夫,排行三十五,渤海县(今河北省景县)人,后人又称高渤海。
  高适是一个性格鲜明的人,他出身于贫苦家庭———让人想起苏源明。与苏源明相比,高适可能还要穷一些,因为他前半生几乎不事生业。有一段时间,他客游梁宋,甚至沦落到讨饭的地步。
  开元二十七年(739年)秋天,高适从宋州东下,来到汶上。在汶水奔流的汶上某地,杜甫与高适相遇了。高适已经36岁,穷困潦倒,满腹牢骚,甚至吃饭都成问题。与之相比,杜甫只有28岁,并且,他出身世代为官的仕宦家庭。在父亲的荫庇下,肥马轻裘,衣食无忧。
  旁人眼里,谁的前途更光明,谁的未来之路更宽阔,显而易见,当然是杜甫。
  意想不到的是,20多年以后,两个人的地位将判若云泥。一个,一步步升迁为封疆大吏;一个,一步步沦落为寄人篱下的惆怅清客。
  汶上结交20多年后,61岁的高适升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次年,高适调回长安,任刑部侍郎,旋转左散骑常侍,加银青光禄大夫,进封渤海县侯,食邑七百户,成为从三品上的高官,且食土封侯,可谓富贵之极。消息传来,杜甫在写给高适的诗里感慨:“汶上相逢年颇多,飞腾无那故人何。”———对这位青年时期同游共饮的好友,他的飞黄腾达,杜甫固然与有荣焉,表示强烈祝贺;然而内心深处,故人的飞黄腾达,却反衬了自身的郁郁不得志,故而,诗中又未免自伤自艾。
  30岁那年,杜甫结束了以省亲为由的历时5年的齐赵漫游,回到故乡河南,并在首阳山下筑室而居。
  这一年,是为开元二十九年(741年)。上一年,唐玄宗把自己的儿媳妇寿王妃杨玉环纳为贵妃,意味着久居至尊的皇帝已然倦政,将由励精图治转为秉烛夜游。
  这一年,无论对帝国而言还是对杜甫而言,都是一个重要转折点。
  只是,就像居住于地球上的人感觉不到地球的自转与公转一样,生活于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人,往往也感觉不到他们生存的世界正在发生某些见微知著的变化。必须等上好些年,等到时光划出了距离,才能恍然大悟。
  杜甫结束漫游返家,是为了和杨氏结婚。婚后,杜甫与杨氏沉醉于二人世界的甜蜜与温馨。这样的时光,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朽的记忆。杜甫与杨氏毕生相濡以沫,早年莫逆于心的共同生活是一个良好且必要的基础。
  两年多后,在洛阳,杜甫邂逅了另一位如今与他同为唐诗双子星座的大诗人:李白。
  大师与大师的相逢为苍白的历史增添了一道亮丽的红晕。漫流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化之河,至少有三次大师与大师的相逢值得永久追怀:一次是春秋时代孔子与老子的相逢,两位大哲的思想在交锋,如同两道光照千秋的火焰。一次是1167年,同为理学大师的朱熹相聚于风景秀丽的长沙岳麓书院,以理学为中心的对话持续两个月,1000多名知识分子有幸共沾雨露。
  还有一次伟大的相逢发生于天宝三载(744年)夏天,那就是李白与杜甫的握手。两双托起唐诗天空的大手在洛阳相握,闻一多将之比喻为太阳与月亮的会面,说是千载难逢的祥瑞。
  几场剧饮,几番夜谈后,两人分手了。当年八月,杜甫匆匆踏上旅途,奔赴他与李白约定的漫游。
  这是抓住青春尾巴的狂欢,一如日之将夕,歌者一边哀叹光阴疾速,一边抓紧最后的时光纵声高歌。因为,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浪漫这样快活的好时光了。
  以后,对这些浪漫快活好时光的回忆与咀嚼,将成为射入杜甫黯淡余生的一道光芒。
  只是,必得多年以后,一切尘埃落定,杜甫才能明白。
  开封是一座活在往事里的城。
  这座从首都降为省会,从省会降为普通地级市的城,它有过太多的繁华与艳丽。七朝古都、南北通衢、北宋时期全世界最大的都市……这些都是它的曾经。但是,千古繁华一梦,换了人间。而今,这座灰白的城市并不比周围其他城市多一些亮色———除了难以计数的古迹表明它在历史上的确“比你阔多了”。
  禹王台是开封城众多古迹中的一个,它还有另一个有些古怪的名字:吹台。相传春秋时期,晋国有一位像荷马那样盲了双眼的音乐家,叫师旷。此人常常跑到今天的禹王台一带吹奏,那时候的禹王台只是平原上乳房般隆起的土丘。久而久之,人们把这里叫作吹台,一直沿用到今。
  师旷太久远,吹台最真实的历史其实和杜甫、李白、高适有关———他们已成为吹台最值得骄傲的本钱。
  《唐才子传》高适条目下,有关于三位大师和吹台的故事:“尝过汴州,与李白、杜甫会,酒酣登吹台,慷慨悲歌,临风怀古,人莫测也。”遥想当年,杜、李、高三位诗人光临吹台,他们在风中悲歌长啸,让当地人感到十分不解———对生活经验以外的陌生事物,常人通常条件反射地投以怀疑目光。
  吹台却是幸运的,它幸运地聆听了三位大师酒后的高歌,见证了他们如何在蝉声如雨的夕阳下栏杆拍遍,直到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吹台一侧的平原上慢腾腾地挪到天顶。
  三人之间的友谊之所以令后人眼热,在于他们是真正的道义之交和文字之交。这种至高无上的友谊别无他求,像源自深山的清泉,因纯洁而熠熠生辉。
  所以,不少后人为此感动。三贤祠就是感动的产物———明朝开封巡抚毛伯温有感于三人游吹台的事迹,修建了一座名为三贤祠的祠堂。这座建于明正德十二年(1517年)的小院,位于禹王台大殿东侧。在纪念治水英雄大禹的地方,诗人们也有了一席之地。
  十多年间,我两去吹台。
  一次是2008年,乍暖还寒的春天,以吹台为核心打造的禹王台公园里,草木尚未从酷寒中苏醒。前两天下过一场雪,背阴的水沟里,还有一些没有融化的冰碴子。我和女友挽着手行走在寒风中,慢慢登上了几十米高的吹台。吹台里外,空无一人,惟有三贤的雕塑静默在阴暗的屋角。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