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
邹和平
当格桑花盛开的时候，就来红椿吧。
这是一种高原之花，然而它纤细的茎叶和花瓣，却不让人感觉到高原的寒冷。我们在观看一朵格桑花的时候，如果远处有音乐飘来，我们会以为那是六弦琴在弹奏吗？当一阵风吹来，它们随风摇曳，我们会认为是科迦少女穿着节日的盛装在翩翩起舞吗？在花丛之中，我们常常会生出一些幻觉，以为我们所感受到的，在现实中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并且这种感觉会持续很久。我们常常以花喻人，我们却不知道拿什么来比喻这些花朵。它们在道路的两边，在一块块花圃中，自由地开放着。一种花往往预示着一种命运，是用它们瘦弱的根茎，还是用它们柔嫩的花瓣？我们不得而知。比如这是格桑花，它们从遥远的高原移种而来，它们的命运也随之而改变了吗？有时候我们信任花朵，而不相信命运。
我们喜爱花朵胜过别的什么东西。当我们行走在花丛中的时候，我们总会忍不住想起一些什么来：也许是一段青春的岁月，也许是某个已经沉寂在记忆里，这时候又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某个人。有时候我们在一朵花下闭上眼睛，想象一下自己的前世今生，那一刻，我们在花下就完成了一个轮回。
在那段时间，每天傍晚7点，我就会来到格桑花丛中，久久地坐着，凝视着远处的晚霞。我们在凝望晚霞的时候，往往感觉在回望我们希望确定的幻觉。晚霞与太阳共生，又与月华相伴，它汲取阴阳之光而存在，它最受天地的厚爱了。开始两天，我以为晚霞是没有什么变化的。然而后来随着我观察的细致深入，我发现晚霞不但每天有所不同，就是每时每刻也在变化着：前一分钟因为太阳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太阳的颜色还只是金黄色，因而霞光的颜色也显得淡薄而明丽，如不爱化浓妆的女性，只是在脸上扑了一层淡淡的粉。这时候云朵还没有全部堆积到天边来，它们东一片西一朵地漂浮在空中，于是霞光也只是给它们勾勒了一条细细的银边，这样就使这些云朵显得素雅而迷人，如一群走在校园的女学生，她们白色的裙边扫过校园灰色的台阶。
可是正当我回想着我所认识的女孩子，有谁穿过这样的裙子的时候，太阳又落下去了一大截，已经快接近山头了。这时候太阳变成了玫瑰红，围绕在它周围的云彩也都变换了颜色：由先前的银边变成了金边。由于云朵越积越厚，这时候霞光已经穿不透它了，于是云朵中心的颜色就显得深沉，如一个成年人遇着一件不开心的事情脸上呈现的表情。我不知道这种表情在我的脸上保有的时间是不是很多，然而我却常在别人的脸上看见：那些在田地里劳作的人，那些扛着扁担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的人，那些从屋子里急匆匆走出来的人。他们都在为着生存而奔忙着，他们的表情自然也就是忙着的表情。我很惊讶太阳和云彩竟能这样密切合作为我们指示出不同的人生。难道它们因为常在世间也有了思想吗？可是那夺目的霞光是我以前的人生还是我现在的人生呢？
那天傍晚我去操场闲逛的时候，看见她坐在滑梯上，身上穿一件水红的连衣裙，手上正织的毛衣也是红色的。我站在她的下面，恍惚中我以为看见了天边飘过来的一片彩霞。当我看清她是我昨天路过偶然看见的女孩，我犹豫着要不要前去搭讪。也许她会让我吃一个闭门羹，也许我会接受一顿羞辱。然而在晚霞面前，我终于克服了羞怯，走了过去。我不记得我们当时聊了些什么，总之从那以后，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在那个假期，我几乎每天都要去到她那里，坐在她的摊位前，帮她卖货。那是一个多么小的摊位呀，不足三个平方，然而货品却琳琅满目。我满足于有她待在身边的日子，我一点也不在乎街上人的闲言碎语。可是很奇怪的是我们竟然没有恋爱，也许爱是有的，只是我们都没有说出来。那个假期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离现在有多少年了呢？记忆有时候像一个调皮的坏小子，你希望记住的东西，它偏偏不让你记住，你不想记得的东西，却时不时地浮现于脑海，让你不知所措。
当太阳完全沉入山下，也许是为了释放出最后的能量，这时候漫天都变成了火红色。那些云朵这时候也铺展开来，如一簇簇燃烧的火焰。这绚烂的霞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然而这样的时候持续不了多久，云层又慢慢向山头堆积，色彩也慢慢变得暗淡，最终和山影融为一体。每次看到夕阳西沉，我总有追寻夕阳去到山的那边的渴望，想去看看山的那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想去看看太阳到底沉入到了什么地方。这难道也是人的天性吗？然而在现实的距离面前，我又总是裹足不前，为此我失去了很多的美景。
这就是晚霞在一天之中的不同。但倘若你拍了照，对比一下几天来的晚霞，你会发现它在每一天都是有所变化的。这种善于变化的特性，我还没有发现别的事物能与之相比。因为晚霞总是与山相随，因而山的形状就决定了晚霞的形态。在我目力所及的最远的山峰，它们几乎处于同一水平线上，而稍近些的山峦却参差不齐。前一天，我看见白云在山的那边汹涌着，它们离我那么遥远，我只是隐约看见它的波涛。而霞光照映着云涛，使云涛变得诡谲而神秘。可是在另一天，当白云在山的这边堆积的时候，我能清楚地看见云海中由那些山峦形成的小岛，甚至小岛上的树木也历历在目。下面的庙宇坝子被云海完全淹没了，什么也看不见。霞光铺散在云海上，使云海变得更有层次，色泽也变得更加丰富。有时候看得久一些，我恍惚会看见一叶扁舟乘云海而来，那上面归来的渔人正手搭在眉头，与我遥遥相望。那些仍然漂浮于空中的白云，这时候有的变成了各种动物，有的变成了仙山楼阁。我尤其渴望去到那楼阁上。当我登上楼阁，四顾张望，我是否就有了睥睨四海的气概呢？
是什么导致了这变幻莫测的晚霞呢？组成晚霞的元素不过是太阳，山峰，云海，可是就是这些简单的元素，使晚霞在每一天，每一刻都有着不同的色彩与形态，就像七个简单的数字创造出最伟大的交响曲一样，晚霞的交响曲每天总在天边奏响。
随着云海慢慢升腾，庙宇坝子又慢慢地显现在我的眼前。坝子里密集的房子里有一些已经亮起了灯光。几天前我去庙宇赶场，不经意间看见她在一个菜摊前挑挑拣拣，当她拿起一棵菜和商贩讨价还价的时候，声音还和多年以前一模一样。她仍然爱穿红色的衣裙，她的身材还是那样纤细，只是显得圆润了一些。她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我一眼就认出她来。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能认出我来，大约我现在苍老的面容她是不敢相认的吧。
当我们纠结于过去的时候，我们都知道过去会在什么地方等候着我们。我到底没有走上前去与她相认。只是那时候还是早上7点多钟，正是朝霞满天的时候。可是我知道当我回到红椿，朝霞终究会变成晚霞的。我不知人类在哪一个阶段会更迷恋晚霞，也不知道那些和我一同看见晚霞的人们是否与我有共同的感受。晚霞终究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我们短暂的人生啊！以后我还会坐在格桑花中凝望天边的晚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