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梅
太阳上山之前,五里坡,山,树,草叶,清醒地静默着,或者,慵懒地朦胧着。太阳伸出魔指,轻轻点一点,所有的生命都苏醒了,昂了头,情不自禁开始微笑。
这是初夏清晨的五里坡。
盛夏,它变得热烈。但它不会纠缠,它很懂得进退。正午热度太高,早晚就用徐徐清凉安抚那些爱着自己的灵魂。强劲,柔情,恰到好处。
(一)
山峦,崖壁,千秋事。在远处,或者高空,看五里坡,除了山峦,还是山峦。它们,高高低低起伏着,参参差差错落着,奇形异状耸立着,长长久久相守着。
看了,就有一种冲动,想走近它。想走进它的腹地。等到走近,发现自己正伫立于一条悠长悠长的峡谷谷口,有风从谷中吹出来,是熏暖了的风,很柔很柔地贴着肌肤滑翔,抚慰那些在仆仆风尘里焦躁不安的毛孔。身前,俨然巨幅的屏风,在河谷左右冲天而挂。有的地方扯开,有的地方折叠。扯开之处,小股小股的细流,在屏风上垂直跳跃,跌落到百洞千窍的石面上,铺散开去,风过,吹起一段一段精巧的水瀑,如果仰着脸,微闭双眼,能感觉那迷蒙水雾像谁用冻凉了的长长睫毛,在脸上不停地眨动,凉飕飕,痒酥酥。一时竟舍不得动步。
赫然在梦幻般游走。在屏风底部,伴着屏风上各类生命,一起游走。飞过的鹰,羽翅带起的风声“啪”地一下扣中心扉,禁不住心中一凛,然后,一缕一缕被称作血性火苗从顶门氤氲而出。直感叹,人生,某些时候应当如鹰,英勇,果敢,直击长空。翩飞的蝶,就在路旁乱草里那些细碎小花间穿梭不止,专注于眼前的花,完全无视周边的人声车声,蝶的世界,专属于蝶儿们自己,与它物无关。这些蝶,纤弱,却悠然,毫无烦忧。美丽,不骄纵于美丽;柔弱,不卑怯于柔弱,依然灵巧轻翔世间,满足于青草碎花。这生灵,叫人歆羡。
正与这些随处可见的生物默然对话,却见蜿蜒展开的屏风面上,高高的屏风顶上,凌空耸出一根石柱。“状若砾柱,杂巫山下。”仰头看去,这石柱上通天,下入地;“仰视山巅,肃何千千。炫耀虹 ,俯视峥嵘。”天空彩霞斑斓,它与之同辉,云气涌动,它翻云覆雨。宇宙无尽的精气在这里上下贯通。让联想展开翅膀,不费力地想起生命本源。它繁衍出生生不息的生命。茁壮的生命,怒放的生命,顶天立地可以撑起世间大义的生命。它叫一柱擎天。它以擎天的姿势直直地矗立着,毅然支撑,支撑苍生万物直冲云霄的精气;断然拒绝,拒绝人间百态不问因果的俯就。
屏风尽头,峰峦如聚,峰壁如削。壁立千仞,有车有马有风月有世态,有江湖,有故事。一幕一幕,在崖壁米白的底色上,定格上演。初次抵达时,对这里的山水草木风土人情一无所知,你只是碰巧坐在那个叫望景的山庄院前的茅草亭里,无意望向河沟对岸的山体,刚好看到崖壁上深黯的影子,晃动着,如寻常人家的男女老少,出行,归家,团聚,别离。也有门前的狗,还有驯养的兽。可是,这时,一个当地人坐过来,给你讲薛刚反唐的故事,讲纪鸾英身怀六甲被一路追杀到这里的故事,讲忍子坪的来历,听着听着,那些壁上的影子便开始气性大变,杀气腾腾。有生命撕裂的惨叫,有热血沸腾的怒吼,有霸凌天下的狂笑。几个寒颤之后,又升腾起对英雄的仰慕。于是,生命的体验急剧丰满。
夜色渐浓。逐渐多了的人,在山庄院前的空地上,围着初夏熊熊的火,嗅着火上烤羊的香气,盯着滋滋冒油的烤羊,浑然不觉炙烤的热。渴望扯一块举在手中,纵情啮食。茅亭里的木桌上,摆好了酒。喜酒的人围桌坐定,烤好的羊肉端了上来。河沟对岸的那些山崖深深陷入夜色的沉寂里,没人再去纠缠那些山崖里,那些深深浅浅的壁上玄影,到底演绎着乱世的杀戮,还是盛世的太平。只在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中,尽享人间的繁华与和谐。
只是在翌日清晨,打着哈欠的早起人,不自觉地又看向对面的山崖,薄雾渐散,某一块不大的崖壁上,李白手托酒坛,翘首对天。看着,想像,昨夜,人们热闹畅饮的时候,孤独的李白,又在举坛邀月,尽管,他并没有邀来明月。
至此,五里坡,以亲切友好的姿态,迎接每一个慕她而来的游者。至此,所有路途,夷以近,所以,游者众。
越往山上,她的热情渐变渐淡,最后,她变得高冷漠然。那个被她养在深闺人难识的葱坪,让人向往,也让人望而却步。险以远,至者少。虽不险,但是远,且只能仅凭双腿。能抵达的人,很少。世之奇伟瑰怪常在于险远。
(二)
山林,野花,尘中情。有勇气的人,在意志的支撑下,弃车入林,奋力攀登。
就在入林的一刹那,立马有种做对选择的欣喜。
林中的树不是寻常所见的树,是古木,深山才能见到的古木。每一棵,并不粗壮挺拔,但它会源源渗出年代久远的森然,轻轻拍一下树杆,粗粝湿润的触感在手心回旋又回旋,远古密码浮出一串又一串,猛虎长啸的气息冲击过,黑熊厚实的足掌拍击过,野猪巨型的身躯撞击过,古木负痛的身子禁不住摇了几摇,头部庞杂的枝叶有些散乱地晃动,脚底的根却使劲向土地深处钻爬。年深月久,它越发沧桑,也倍加牢实。
这树,让你接通汩汩流淌生命之源,叫你明白若有底蕴无须相貌惊人。这树,叫野山楂。
林中的花,都很安静。一小朵报春花顶在长着几片瘦弱叶片的茎杆上。旁人看着就心生怜爱,它自己却无一丝自怜之情,反倒圆睁好奇的眼,打量周围那些还没从秋冬醒过神来的枯草,衰弱的草丛里,那花,愈见风致。万寿竹两朵或者三朵垂挂在挺立着的细杆顶端,杆上每隔光光一段,就会斜斜伸出一大片肥厚的叶,叶片不多,却趾高气扬,活生生将几朵弱不禁风的花欺负,花儿黯然神伤。唯有细碎洁白的碎米荠,密密地攒着,俯伏在绿油油的又嫩又密的叶丛中,相契相合,相伴相依,绝然相配。
一缕幽香,强行改变了对着那些小花似喜似怜者的情致。这幽香,很熟悉,你会禁不住脱口说到,黄瓜。你对了,那林中路边随处可见的,一株一株叶上长着斑点叶片中间青绿外沿暗红的野菜苗,就叫黄瓜香。每株黄瓜香都喜滋滋地等待着,等那个稀罕它的人,将它变成盘中的佳肴。
风在林中嬉戏,顽皮地伸手摇树,“噗啦”一下,一张原本与树干一线相连的桦树皮应声而落。俯身捡起它的人,一定是心怀千般爱恋万种柔情,只等着将这千般爱恋万种柔情一笔一画划进树皮,再等着一个时机,将这独一无二的树皮赠给相思所寄的那个人。桦树皮,本身就是情书最好的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