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97期 >2022-07-22编印

长风万里:
李白的人生地理(八)
刊发日期:2022-07-22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盛唐伟大而深远的影响,不仅是它余下的城郭宽广和街道方直那么简单,它更以这些外在的、物化的东西提醒我们:中国历史上,曾有那么一个鲜明生动,富于青春与朝气的自信时代和宽容时代。学者周时奋对此总结说:“盛世其实就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满足感,一种在物质充盈的前提下心境的宁静与自豪,一种无处不在的,仿佛触摸得到的富裕、繁荣和安全感。”
  印象派大师塞尚初到巴黎时曾放狠话,说他要以一只苹果征服这座骄傲而虚伪的城市。后来证明,他做到了。这座城市如今以他为荣。李白肯定也想过要用他的诗歌征服长安。第一次,他失败了;第二次,除了元丹丘通过玉真公主向唐玄宗举荐外,他巨大的诗名已经海内共知。所以,他几乎算成功了。
  细数与李白有较多交往的朋友,论才气或名气,贺知章都只是比较普通的一个。若论爽快与真性情,贺知章却名列前茅。李白在长安等待圣上召见的日子没有白过,他结识了贺知章。唐朝最好酒的两个人相遇了,像两只酒瓮一样惺惺相惜,灵犀相通。
  贺知章生于公元659年, 比李白大了42岁,相当于老师赵蕤和李白的差距。他不仅年龄大,社会地位也高,做过部长级的太子宾客和秘书监。他在朝50年,耳濡目染,长安这座大染缸般的名利场却没把他改变,他还是名士风流的真本色。这位热爱美酒和诗歌的长须老者首先是性情中人,然后是一流的酒鬼和诗人。
  李白与贺知章的交往时间不长,感情却很深。李白对贺知章所给予他的谪仙人的称号,既得意又感动。后来,当贺知章病逝于遥远的山阴,李白为他写了《对酒忆贺监二首》。序中,他不无动容地写道:“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怅然有怀,而作是诗。”
  纵情诗酒中,李白终于等来了唐玄宗的接见。从有关记载看,唐玄宗接见时的讲话让李白激动不已,因为他的陛下如此平易近人。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称,李白进入大殿后,李隆基不仅“降辇步迎,如见绮皓”,甚至“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他像个文学青年似地拉着李白的手说:“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至此?”
  接下来的安排却令李白如遭当头闷棍———李白一辈子想的就是出将入相,像他的朋友杜甫说的那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要实现这样的政治理想,只有做到高级官员才有可能。然而,李隆基给李白的身份却是翰林供奉。所谓翰林供奉不过是唐朝时养在内庭的一种级别很低的从官,只要有一才一艺———斗鸡养狗、写诗作画都算———就有可能授予这一头衔。严格地讲,它根本不算官,其地位和供皇帝解闷逗乐的侏儒小丑并没太大区别。
  李白的失望可想而知,其情其景,就好比你追求半世的女人终于请你夜半前往后花园赴约,没想到不是她接受了你的爱,而是要把你介绍给她家嫁不出去的老保姆。
  西安城的东部有一座风光绮丽的公园,一汪碧水荡漾在蓝天丽日下,山上的高塔低树倒映湖中,这就是西安人熟知的兴庆宫公园。和众多仅供游人憩息的公园不同,兴庆宫公园大有来头———它建在大唐兴庆宫遗址上。那汪面积并不大的湖,它的前身据说是兴庆宫中有名的龙池。李世民、武则天、李隆基,这一个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他们的身影也曾像今天的市民一样出没于夹岸的柳荫下,细雨中的涟漪同样见证过他们的锦瑟年华。
  兴庆宫栽种了许多牡丹。周敦颐说“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可见花开富贵的牡丹是唐人至爱。这年春天,兴庆宫中的牡丹开得又大又艳,兴致勃勃的唐玄宗与杨贵妃一同赏花饮酒。助兴的是宫廷音乐家李龟年率领的宫中乐队。一时间丝竹如云,清歌如雨。唱得欢快时,唐玄宗忽然摆手叫停。如此良辰美景,他不想再听陈词老调,于是下旨去请最近供奉翰林的李白来写几首新词。
  李白没有描绘牡丹的美丽与春天的美好,甚至也没有借景抒情歌颂唐玄宗的盛世,他只赞美女人———唐玄宗一生中最宠爱的杨贵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个纵横江湖的剑客,一个举杯邀明月的酒鬼,一个横空出世的诗人,一个以大鹏自况的幻想家,没想到一下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帮闲的御用文人。
  坦率地说,这些遵命文字依然有才华得光芒力透纸背,依然像李白的其他作品那样可圈可点。可一旦联想到这些文字背后若隐若现的皇权对文学的强暴,总让人产生某种难以释怀的辛酸。文人要想安身立命,难免写点遵命文学,这是包括李白在内的文人的软肋。
  二入长安,前后3年,近2000个日子如同那件日益破烂的客袍,缓慢而又固执地旧了。
  翰林供奉位置尴尬,地位低下。这不是李白要的,更不是李白的理想。李白之前1000余年,孔夫子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气话———如果不能在人间实现我的理想,那我就坐上大船漂流到海上去做个世外逸民吧。
  3年的张望与待诏,3年的酒局与饭局,3年的烟花与落拓,当长安酒肆中的胡姬们大抵识得这位“眸子炯然,哆如饿虎”的相公时,李白打算像孔子那样离开。再不离开就是一种痛苦的折磨———虽然离开也是另一种痛苦的折磨。对这位一生只有在奔走中才能感受到自由呼吸的诗人来说,李白听到了闲居的日子里,关节发出“吱吱吱”生锈的声音。
  天下最宽阔的街道集中在这里,天下最宏伟的园林集中在这里,天下最热闹的市井集中在这里,天下最显赫的官员集中在这里,天下最妩媚的女子集中在这里……这就是长安,李白即将告别的长安。
  之前,他已经意兴萧索地送一个友人离开,那就是忘年交贺知章。天宝三年(公元744年),贺知章告老还乡,李白深情难舍,以《送贺宾客归越》赠别———送一个80多岁的老者前往3000里外的故乡,既是生离,也是死别: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江湖 飞蓬各自远 且尽手中杯
  大师与大师的相逢,为苍白的历史增添了一道靓丽的红晕。
  在我看来,漫流了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化之河,共有3次大师与大师的相逢值得永久追怀:一次是春秋时代孔子与老子的相逢,两位大哲的思想在交锋,如同两道光照千秋的火焰。一次是1167年,同为理学大师的朱熹和张拭相聚于风景秀丽的长沙岳麓书院,以理学为中心展开对话,上千名知识分子有幸共沾雨露。还有一次伟大的相逢发生于天宝三年夏天,那就是李白与杜甫的握手。两只托起唐诗天空的手在洛阳相握,闻一多将之比喻为太阳与月亮的会面,说是千载难逢的祥瑞。
  大师与大师相逢并成为朋友,在文化史上是一起重大事件,但对斯时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自身历史价值的当事人李白来讲,从长安到洛阳,他郁闷的心情并没有得到根本排解;而与杜甫的相逢和相知,以及后来共同漫游北方大地,他苦闷的心境才如同冰山一样,在友谊与理解的阳光下化成渐次远去的春水。
  文人是一种特别容易感到孤独的动物。把他们单个地放入人群,他们往往会以近乎抱残守缺的方式小心呵护自己,一旦把他们集合在一起,他们的情绪就会因彼此的刺激和鼓动,变得格外昂扬外露。大师也不例外。
  出走长安的落寞与伤感变成了相逢的酒杯和诗话。这一年,李白44岁,杜甫33岁。
  即使满打满算,李白与杜甫在一起的日子也非常短暂。虽然我们无法考证出他们在洛阳偶然相逢的具体细节,但可以大致推算出那个日子是在天宝三年初夏,而他们各分东西则是在次年深秋,时间只有一年多,这一年多也并非天天朝夕相处,而是像不同的星座有不同的运行轨道一样,他们只是偶尔相遇。
  友谊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大师的友谊则是一种更奇怪的东西。按照文人相轻的定势,两个大师就像两只个性刚烈的刺猬,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才不至于互相伤害。但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某些大师之间确乎存在真挚感人的友谊———比如席勒与歌德,福楼拜与莫泊桑,比如我正在说的李白与杜甫。
  和李白张扬外露的性格迥然相异,比李白小11岁的杜甫是一个严谨内向的人。无端地,如果让我为他们二人造像,那么李白身材修长,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道貌仙风;杜甫面容清瘦,双眉紧锁,目光内敛,嘴角紧抿,像在努力克制内心世界的忧愤百集。
  这是两个性格反差很大的人,看上去不太可能成为朋友。但他们仿佛为了给后人一个意外,虽然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坚韧的友谊却像一道施明长夜的烛光,一直贯穿了他们此后悲欣交集的人生。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