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94期 >2022-07-15编印

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七)
刊发日期:2022-07-15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查史料可知,羊肠坂虽只有短短几公里,却因扼京洛之咽喉,加之易守难攻,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据说,曹操的《苦寒行》就写于此:“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很多年后,李白在写给元演的诗中,历数和元演在一起的旧时光,其中就有对当年行经羊肠坂的艰辛记忆:“五月相呼渡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
  北游太原时的李白,虽然仕途上一事无成,诗名却已遍及海内。元演的父亲元府尹对他的到来给予了极为热情的接待。李白诗作表明,他在太原待了一年左右。其间,他和元演曾北游雁门关。更多时候,他们在太原周边载酒游荡,曾经多次前往太原南边的晋祠。
  晋祠的历史极为悠久,最初是为纪念晋国开国之君唐叔虞而建。晋祠里,一株斜着生长的古柏别具风姿———自周朝时被栽种于此,它已经在多少代人的注视下生长了2600年以上———即便李白时代,它也差不多有一千多岁了。可以肯定地说,李白和元演都见过它。只是,有可能,那时,它的身子不像现在这样歪斜。
  在太原,李白一度萌生了从军的念头。李白一直对自己的剑术颇为自负。他认为,如果从军,或许有机会成为一个好将领,进而以立功边关的方式空降到官场,甚至博个封妻荫子。
  元演制止了他。元演告诉他,军营生活远不是他看到的那么浪漫与威风。他的父亲守边多年,早该调回内地,可因朝中无人,很可能就终老太原。元演的父亲如此,他手下军官的前途更加黯淡。
  李白是个激情四射的人,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既然从军也不会有光明前景,他便写诗批评军中的种种不公:“苦战功不赏,忠诚难可宣。谁怜李飞将?白首没三边。”
  一年多后的初秋,李白辞别元府尹。元府尹给了他丰厚的馈赠,银两之外,还有一匹五花马,一件千金裘。归往安陆途中,李白又一次拜访了老友元丹丘,并经元丹丘介绍,结识了新朋友岑勋。李白与元、岑二人痛饮之余,写下了他最著名的诗篇《将进酒》。诗里,他不无得意地提到元府尹的厚赐:“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功名 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又一次走进了巍峨的长安城。一入长安与二入长安之间,有12年的间隔。李白从30岁到了42岁。
  40岁前后两年,李白遭遇了颇多变故。人们常说哀乐中年,其实,以哀为主,以乐为辅。或者说,乐只是哀的海洋中耸立的一座座孤独的小岛而已。从太原归安陆后,李白罕见地在家待了一年。读书、写诗、饮酒成为这一年的日常。但一年似乎也是他能安静下来的时间极限,他很快就“恨不能挂长绳于青天”,担心岁月流逝,马齿徒长而功名未就。毕竟,在人均寿命四五十岁的时代,年近不惑,实在是到了令人恐慌的年龄。
  38岁那年,李白做了一次行程万里的巡回干谒。他先后在南阳、颍阳、宋城、下邳、扬州、杭州、温州、荆州、襄阳等地,拜访了数十位大大小小的地方官,陪他们喝酒,为他们吟诗、作文,像一个恪尽职守的营销员,努力推销自己。
  所有的努力却一无所获———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回收了一场场大醉,以及一些或真或假的赞美。为此,李白愤愤不平地写诗:“空谒苍梧帝,徒寻溟海仙。已闻蓬海浅,岂见三桃圆”,他借用寻仙不遇的典故,讽刺朝廷广开才路之说不过空文虚言,根本不准备落到实处。
  39岁那年,李白作了父亲,他的女儿平阳出生了;41岁那年,他的儿子伯禽又出生了。
  不惑之年也是一个丧乱之年。这年,万里干谒归来的李白到襄阳拜访孟浩然———很可能要向这位老友倾诉一番苦水吧。到了孟家却惊闻噩耗:孟浩然竟于月前去世了。
  孟浩然死于友情和诗情。此前,他背上长了一种古人称为痈疽的毒疮———现代医学认为,这是皮肤的毛囊和皮脂腺被葡萄球菌感染所致。项羽最重要的谋士范增就是得此病而死的。孟浩然的病原本在好转,不料,王昌龄来了。诗友相聚,免不了觥筹交错。要命的是,医嘱孟浩然不得食用河鲜,偏偏桌上有一道孟浩然最喜欢的汉水查头鳊。纵情之下,孟浩然忘了医嘱,大吃特吃。于是,悲剧了,“浪情宴谑,食鲜疾动”而终。
  如果说孟浩然之死让李白意外而伤感的话,那么,另一个人的死则直接改变了他的生活———李白结束了“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的安陆岁月。这个人,就是许氏。许氏出身高门,自与李白婚后,聚少离多。当李白漫游天下时,她默默地守候于小城安陆。体弱多病的许氏去世后,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
  许氏既死,李白再也没有留在许家的理由。对安陆这座小城,他大概也失去了继续居住的兴趣。李白搬迁了。目的地是山东鲁郡,即山东兖州。选择鲁郡,很可能是因为李白的一个堂叔和几个族亲都在那里做官。到了鲁郡,在族人帮助下,他在瑕丘(今济宁市兖州区)东门外筑了几间茅屋,购了几亩地,并先后与一个姓刘的女子和一个没有留下姓氏的女子同居。后者为他生了另一个儿子颇黎。种种蛛丝马迹表明,李白与刘氏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并且,最令李白愤怒的是,同居后,刘氏很快对李白由失望到绝望,竟然跟人私奔了。李白在诗里痛骂这个不识好歹的妇人:“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强强;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
  刘氏对李白的失望与绝望,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首先是反感他无度饮酒。更大原因可能是眼见李白年过40,却连七品八品的小官都没捞着,不免渐渐从内心瞧不起他———奴婢眼里无英雄,奴婢眼里也无诗仙。
  郁郁寡欢中,李白去了一趟嵩山。那里,有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元丹丘。今天,从兖州到嵩山,高速公路400多公里,驾车约5个小时,但在李白的唐朝,至少要耗费十几天。餐风露宿半个月,李白赶到颍阳山居,不是为了聚会,而是为了告别———他专程去为元丹丘送行。
  作为当时全国知名的道士,元丹丘新近接到朝廷要他赴京的诏令。从兖州到嵩山,甚至超过了从嵩山到长安,李白如此不辞辛苦地送行,显然不仅仅是为了友情———这就好比有个上海的朋友要去北京,我竟然从成都赶到上海为他送行。
  李白在诗里透露了这次独特送行的目的:他希望元丹丘到京后,向朝廷举荐他。
  元丹丘果然不负厚望。次年秋,来自长安的使者送来了宣李白入朝的诏令———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理想终于变成活生生的现实,李白的狂喜可想而知。他一边杀鸡酌酒,一边痛骂离他而去的刘氏不长眼睛———此时,李白应该与鲁妇生活在一起。否则,李白出游时,谁来照料年幼的孩子?从他接到诏命后写给老婆孩子的那首诗看,他青春时期就浓烈的政治狂热竟一点也没消退,反而因突如其来的诏命而狂喜、而失态: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无论什么时代,首都总是一个庄严的词语。它意味着宏伟的建筑,肥马轻裘的高官和从这里发往王朝每一寸版图的道道旨意。早春二月,燕子斜飞,它们轻盈的翅膀扇动了护城河边细长的柳丝,却扇不动城楼上那一排排卫士从不斜视的目光。
  1961年,经过4年多的发掘,一座消失于历史长河的古城浮现在20世纪的阳光下。这座一梦千年的古城,承载的是后人艳羡不已的大唐华章,它那庞大的规模表明,极盛时,这里的居民至少在200万以上。
  发掘证明:唐代长安城的周长有70多里,比今天的西安旧城(即明清时代的西安城址)大5倍。至于向来被人称道的北京旧城,其面积也仅和长安相差无几,长安却要早它好几百年。
  凝视专家绘制的唐代长安城复原图,我发现这座古老而奢华的城市就像一只巨大的棋盘:一条叫朱雀大街的大道笔直地从北到南,把长安城切成东西两部。朱雀大街的宽度,考古实测为155米,足以并行45辆马车。朱雀大街两侧各有5条平行大街,与14条东西走向的大街垂直相交。每4条街道围合成一个居民里坊,里坊内部也有东西向和南北向的道路切割成住宅区。然后是无数小一些的街道,它们也以笔直的线条硬朗地划过城市。白居易在描写长安时,用了这样的诗句:“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顾炎武感叹:“予见天下州之为唐旧治者,其城郭必皆宽广,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为唐旧创者,其基址必皆弘敞。宋以下所置,时弥近者制弥陋。”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