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92期 >2022-07-08编印

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六)
刊发日期:2022-07-08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漫游 大道如青天 我独不得出
  云雾像被水打湿的棉被,厚厚地裹住了终南山和山间的别墅。偌大的别墅里,只有几个看守的老仆。唯一的客人是李白。面对没完没了的雨水,惆怅与焦急在李白心底潜滋暗长。
  别墅的主人是一位天下知名的女冠———女道士。当然,也可以说别墅的主人是一位血统高贵的公主。因为,女冠和公主就是同一个人。
  李唐重道教,自认是道家先辈李耳后裔。公主中间,就有不少人痴迷于修道,甚至出家做道士。玉真公主是唐睿宗的女儿,与唐玄宗同父同母,地位显赫。年轻时,玉真受道于括苍山道士叶公,玄宗下令为她修建了庞大的道观,后来赐号持盈法师。终南山中的别墅,就是玉真公主众多修道场所之一。
  李白从安陆来到长安,拿着许氏的信,找到许家一位远亲。远亲官太小,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给李白出主意说,宰相张说热心举荐人才,不妨找找他。张说身居高位,文章驰名天下,受封为燕国公,与许国公苏 ———就是李白在成都干谒那位———齐名,人称燕许大手笔。李白精心制作了一张名片去张府,已经64岁的张说一看名片就无比好奇:海上钓鳌客。
  张说让仆人把李白带进去,问他,你要钓鳌,请问用什么做线?用什么作钩?
  李白侃侃而谈,回答说以虹霓为线,以明月为钩。
  张说又问,用什么为饵?李白答,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
  这番对话很符合李白好为惊人语的性格,张说似乎对他印象还不坏,虽然没有举荐他,但把儿子张 介绍给了他。张 不仅是相门公子,还是玄宗皇帝的驸马。
  张 向李白说起了玉真公主,那个热心修道同时也热爱文艺的神秘女子———她十分喜欢王维的诗,王维借助她的力荐,一举中了状元。对这些京城往事,远在安陆的李白肯定知道的。
  所以,当张 把他送到玉真公主在终南山的别墅时,李白充满期待,他甚至能感觉得到,那条通天的彩虹正在降临人间,他即将跨上彩虹,一步登天———从年轻时起,他就不屑于像普通官员那样一步一迁、按部就班,而是立志要像管仲、诸葛亮那样一步登天,立抵卿相。
  在终南山等待玉真公主的日子,李白为尚未谋面的公主写诗,把公主尊称为玉真仙人,想象她修仙习道,行踪无定,如同传说中的西王母一样神秘莫测。
  李白眼巴巴地盼着玉真仙人驾临终南山,然而,一等数十天,玉真仙人毫无踪影。后来,他从看守别墅的仆人那里得知,事实上,玉真公主已经一两年没来过了。失望之余,李白隐约感到被张 骗了,可他只能给张 寄两首诗,含蓄地发发牢骚。张 没有回应他。李白只好离开。“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的终南山恍如梦魇。
  李白自称“一生好入名山游”,与唐代其他诗人如杜甫、高适、李商隐、韩愈等人相比,李白的确更热衷山水。他的热衷山水,既有因好道而“五岳寻仙不辞远”的成分,也有发自内心对或雄奇或清幽的山水的喜爱,还有在面临失败与挫折时,企图借山水荡涤愁绪的醉翁之意。
  从终南山下来,李白去了长安周边的凤翔、坊州等地,在那一带漫游了一段时间。心情稍稍平复后,他重返长安。意外的是,许氏远亲避而不见,张说去世了,他也不便再去找张 。
  幸亏在坊州时,王司马给了他一笔钱。靠这笔钱,李白在长安城继续花天酒地的生活———并且,大约干谒无门,这一时期,与他来往的多是斗鸡走狗的恶少。为此,他遭遇了北门之厄。北门之厄的具体情况,首次长安之游十几年后,李白在写给陆调的诗中有所透露。大概是李白得罪了一伙恶少,这些恶少聚众围攻李白。李白虽会剑术,然寡不敌众。正在危急时,陆调纵马奔来,把李白救走;旋又报告官府,为李白摆平这场祸事。
  经此波折,李白对长安更生失望———不仅对长安失望,甚至,对未来的人生也失望。他在《行路难》里感叹:“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一方面,他安慰自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另一方面,他又仿佛看破红尘,心灰意冷:“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李白的一生,常常就在这种对立的情绪之间纠结,如同一个青春期的懵懂少年。
  731年暮春,失望的李白离开了长安。不过,他没回家———尽管在长安期间,他因思念许氏写过十来首诗———但是,他不想回家,也无颜回家。毕竟,在长安一无所获,他怕回家后面对那些关心他的亲朋旧识———无论是真关心的惋惜,还是假关心的幸灾乐祸。
  李白向东而行,经东都洛阳,折向东南而至宋城(河南商丘)。宋城有一座李白时代就已废弃数百年的巨型园林:梁园。关于梁园,还有一段题外话。十多年前,我在开封城南的禹王台公园寻访古吹台时,看到一座门坊,上书:梁园。开封不少地名,也冠以梁园或梁苑,如梁园小区、梁苑小学。甚至,就连一些当地的旅游资料上,也称梁园在开封,就在古吹台一带。
  这可能是一种误解。梁园的修建始于西汉梁王刘武。刘武与汉景帝同父同母,甚受其母窦太后爱怜,地位尊贵。受封梁王后,建都睢阳,即商丘。梁王在世时,建造了一座方圆达300里的园林,称为东苑、兔园,后人称为梁园,或梁苑。梁王雅好文学,把一批大文人如司马相如、枚乘等招至麾下,出没于梁园。
  那么,梁园到底在开封还是在商丘呢?尽管《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认为在开封,但更多迹象表明,梁园其实在商丘。因为,商丘才是梁国都城,而开封一带虽也属梁国,距王城却有100多公里。后人之所以把梁园附会在开封,很可能因为开封曾称大梁和汴梁吧?
  好古好游的李白一定想象过梁园的精致宏伟,然而到了故址一看,才发现亭台楼阁已随丝竹歌吹一同消失。池水干涸,古木幽森,他不由感叹繁华难再与人间荒谬:“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即便信陵君这种名垂青史的人物,他的坟墓也沦为耕地。既然人生如此,世事如此,他只好“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其间的意绪,颇像古人目睹“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之无常,亦有“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之感叹。人生易老,世事无常,不如及时行乐,便成为李白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不过,斯时的李白还算年轻,还没有从失望走向绝望,因此在诗的结尾,他相信时机终会到来:“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颍阳是河南登封的一座小镇,它虽无甚名气,与它近在咫尺的嵩山却大名鼎鼎。从颍阳到登封,我一再向人打听颍阳山居和元丹丘,不过就像我预感的那样,没有人知道它和他。李白交游甚广,元丹丘几乎是他的第一号朋友。元丹丘乃职业道士,炼丹打坐,云游四海。有一种说法是,李白还在蜀中时,就与他相交。后来,李白在天南海北的各个地方,要么与他应约相见,要么与他不期而遇。至于嵩山附近的颍阳山居,那是元丹丘的多个隐居地之一。
  在颍阳山居小住后,元丹丘邀请李白去洛阳,洛阳有他的好友元演。不想回家的李白愉快地答应了。洛阳之行,李白与元演、崔宗之相识,并结为知交。 聚会结束后, 李白不得不回安陆———当他于733年回到安陆时,为期3年的一入长安终于告一段落。小小的安陆盛不下太大的梦想和激情,尤其是作为一个赘婿。一年多后,李白又一次上路了。
  这一次是应元演之邀游太原。其时,元演的父亲任太原尹。两人于盛夏时在洛阳会合。按历史学家严耕望先生考证,唐时从洛阳到太原,大致经行今天的沁阳、晋城和长治等地。
  老城村是一座北方村落,公路两侧是民居,民居外是平原,青纱帐刚起来,碧绿一片。这座如今普通的村落,曾是孟津县治所在地,故而史料上称旧孟津。不过,如果向当地人问路的话,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是旧孟津。
  老城村所属的镇子叫会盟镇,这个名字,来源于3000多年前武王伐纣时在此会盟诸侯。由老城村向北,几公里外,黄河日夜东流,大桥西侧,耸立着一座高塔,塔身竖列红色大字:黄河中下游分界标志塔。
  由标志塔上溯20公里,便是黄河的最后一道峡谷:小浪底峡谷。出此峡,黄河进入一马平川的下游地区。孟津因而被确认为黄河中下游分界线。孟津这个名字来源于黄河上的古老渡口。汉语里,津就是渡口的意思。那么,孟津古渡在哪里呢?主流说法认为,在老城村和小浪底之间的扣马村。
  扣马村这个奇怪的名字,据说是武王伐纣时,伯夷和叔齐两兄弟拦住武王的马劝他休兵。村子里,我看到一座歪斜的老屋,一方石头上刻着“商夷齐扣马地”。当地人说,老屋是明清时的夷齐祠旧址。
  孟津古渡是洛阳通往北方的门户。李白不知道黄河中下游的分界,他只知道,要前往太原,必须先在孟津渡过恍似从天而来的黄河。
  扣马村外的黄河,平缓宽阔,河中形成了一道修长的沙洲。唐时,供人们过河的,不是船只是浮桥。当时,利用水中沙洲,建成了两道浮桥,并在沙洲及南北两岸筑有关城。维护浮桥计有水手250人、木工10人。严耕望认为它是“中古时代南北交通之第一要津”。
  李白和元演经过孟津浮桥,由南而北,大约再步行两三天,便会看到官道如一条扭曲的长蛇,慢慢游进西北天际一列拔地而起的山脉中。
  那便是太行山。八百里太行呈东北-西南走向,成为华北平原与山西高原的天然分界线。有一年4月,我在南太行寻访一条名叫羊肠坂的古道。沁阳往北十多公里,通往晋城的公路进入了深山。当年,李白和元演就是从平原尽头的沁阳西北而行穿越南太行的。 1000多年过去了,公路斗折蛇行,时而爬上半山,时而跌进山谷。太行山到处是坚硬的花岗岩石头,年久风化后,坚硬的石头缝里,钻出一棵棵连翘和桃树。淡黄的连翘花和粉红的桃花,给阴雨的下午带来了一点点春天的暖意。
  与残留的古道相比,曲折的公路依然显得平缓而宽阔。羊肠坂的得名,便是缘于古道崎岖缠绕,有如羊肠。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