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71期 >2022-05-20编印

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一)
刊发日期:2022-05-20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春天即将过去。
  老去的人从病榻上起来,策杖徐行。他看到阳光下的山坡上,一簇簇红花明丽如霞。红花让他想起家乡的一种鸟。花和鸟有相同的名字:杜鹃。
  记忆中,也是这时节,每当日暮,杜鹃鸟就会站在村居旁最高的树梢上,一声接一声地叫,一直要叫到次日凌晨天色朦胧。凄苦的叫声如泣如诉,人们称为杜鹃啼血。
  老去的人由杜鹃花想起杜鹃鸟,又由杜鹃鸟想起故乡。在这个业已60岁的老人心中,故乡杳远而模糊———自从24岁那年挥手自兹去,他再也没有返回过。30多年前的故乡,虽然还点点滴滴地留在记忆深处,然而岁月消磨,已然慢慢又不可阻挡地淡了,远了,如同暮春时那些破旧了的春风。
  惟有杜鹃鸟的哀鸣,依旧那样清晰,清晰得惊心动魄。
  从杜鹃花到杜鹃鸟,是一个人长长的一生: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老去的人叫李白———在中国,这是一个妇孺皆知的名字。他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态度和一种人格精神的代表与象征。
  其时,李白已进入人生的最后时光。一年之后,他将在长江之滨的一座小城孤独死去。
  临终前,他写下绝笔《临路歌》。诗里,他又一次用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自比。他悲哀且不甘地承认,由于时运不济,大鹏从中天陨落了。 他自信,像他这样的天才,将“馀风激兮万世”,只是,人世茫茫,后代还有谁能像孔子识别不世出的麒麟那样,为他这只大鹏而哀伤追怀呢?
  李白的担心是多余的。在他逝去后的一千多年里,他的名字从未被人遗忘,他的诗文被一代代读者传诵,他赞叹过的山川,后人一次次登临并临风怀想。重访李白之路,庶几,我们可以辨识出一个更真实更生动的李白。

故乡:暮雨向三峡 春江绕双流
  三月的大地被几场细雨唤醒,成都平原春深似海。
  灰白的高速公路笔直伸向远方,阳光下,发出质地坚硬的白光,像一柄长剑,把无边无际的油菜花一剖为二,而连绵的花香和忙碌的蜜蜂,又试图把它再次缝为一体。
  为了李白,我又一次从成都前往江油。江油是四川盆地北部一座安宁的小城,视野尽头俱是青黛的山,仿佛要向所有到达这里的人暗示:成都平原和川西高原在此过渡。涪江和昌明河为城市带来了生机,一年四季,绵绵流水总是不慌不忙地从城中流过。当油菜花从眼前消失,接踵而来的是碧绿的杨柳,它们在春风中苏醒。
  新世纪之初,当我第一次来到江油时,它的宁静和古老让我惊讶:早上走出宾馆,从杨柳夹岸的街道那头,竟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抬头看,是一匹吃苦耐劳的矮种川马,在一个农夫的驱赶下,拉着一车水灵灵的蔬菜往农贸市场而去。如果不是宾馆高大的楼房,你会以为时光重新回到了唐朝,一个叫李白的少年很可能就从马车背后飘然而过。
  在江油,几乎所有我熟悉的人———至少30个———都众口一辞地说:李白就是江油人。江油出生,江油成长,直到24岁才离开。
  与之相应的,是不少学者的另一种意见:李白是5岁那年随父来到昌明的———昌明是唐代的一个县,后改称彰明,再后来合到江油。李白的出生地,不在江油,甚至不在今天的中国,而是在遥远的中亚碎叶,即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
  即使李白真的不是出生在江油,而是中亚古城碎叶;即使他真的5岁才随父迁居昌明,到24岁永别家山,他在江油仍然长达20年,江油仍然是他一生中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20年里,李白在故乡读书———偶尔也到附近州县走一走,顺便修道、学剑———一流的诗人外,他还是二流的剑客和三流的道士。
  青莲是江油以南的一座小镇,唐时,名为青廉,地处绵阳到江油之间。零乱的街道散漫地分布在涪江冲积成的小平原上,大多是两三层的小楼,在中国的乡镇乃至一些县城随处可见,似乎出自同一个想象力贫乏的建筑师之手。
  李白生活了大约20年的故居陇西院,就在青莲镇外的一座小山脚下。如今,由于发展旅游,山上建了一座高大的仿古建筑,名曰太白楼。楼下,是一方方题刻着李白诗作的石碑。宽阔的游客中心和人迹稀少的停车场,把记忆里原本曲径通幽的陇西院衬托得很微型。
  就像许多名人故居其实都是后人通过追思与怀念新建的一样,李白故居也不可能是唐代的初版———李白离家数十年后,陇西院沦为寺庙。宋代,首次重建。明清鼎故之际,四川遭逢千古未有之变局,几乎所有老建筑都毁于兵火。今天,我看到的陇西院是清朝乾隆年间所建。
  总体上说,李白并不是一个有多么厚重乡土观念的人,他甚至很少怀念故乡,他生命中的那份豪爽与洒脱,决定了他是一个唐代的暴走族,他的根在远方,诗在远方,梦想也在远方。只是,如同任何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都有涓涓细流的源头一样,李白这条大河的源头就在江油。
  得天地英才而育之,这是江油的幸运。
  陇西院是一座川西民居风格的三合院,院子里,有一间李白书房———当然也是后人想象的产物。书桌上,陈列着笔墨纸砚,一把硬木椅子放在桌前,灰尘让它有一种历尽沧桑的错觉。这些文人书房里最普通的必需品指向了一个博大精深的时代。当它们各自散落时,它们是普通的,也是廉价的,但当人们把它们和一个叫李白的诗人联系在一起,它们又是华贵的,特殊的。面对历史的忘川,后人的确需要用许多模拟之物,去假想天才和一个时代的紧张与松弛,光荣和梦想。
  站在小小的书房前,春天的午后有一种令人眩晕的寂寞与感伤:恍然之间,你会以为那个叫李白的少年才刚刚出门,或许在溪边看桃花李花的风景,或许在山上放一只扎了彩带的风筝。总之,你没感到岁月已经流逝了1300多年,你也没感到那个叫大唐的时代早就杳如黄鹤。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许多年后,当李白因永王之乱被流放夜郎时,客居成都的杜甫又一次怀念他毕生敬重的老友,并为他的命运担忧。他希望,漂泊天涯的李白,能够在暮年重归故里,重归昔年读书的匡山。
  查《江油县志》可知,江油市区西北面的匡山,因“山石方隅,皆如筐形”,故名筐山;又因筐与匡同音,再称匡山。此外,它还有另一个名字:戴天山。从青莲到匡山,有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据说李白就是沿着这条曲折如蛇的小路,往来于陇西院和匡山书院。一来一往的时间长达十年,小径经行的村落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都见证了那个稚嫩的少年,如何一天天成长为风华正茂的青年。
  今天,通往匡山的路依旧崎岖。山不算高,林不算茂,风景却有殊胜之处。三月的微风暖如熨斗,吹得人心里发痒。远远的农舍隐在大山的皱纹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温柔的鸡鸣狗吠,旋即又淹没于无边的宁静中。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