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64期 >2022-04-28编印

归去来兮
刊发日期:2022-04-28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周善梅
  小时候,故乡装着我的童年。
  暮色四合。四围的山支起屏障撑起黑夜的天空,将孩子世界里的妖魔鬼怪关在山外。很快,东山顶的月亮爬上来,给村庄挂起一盏明亮的路灯。
  父母在地里劳作了一天,回家先侍弄猪牛牲口,再抱几捆柴,在灶堂里烧火。屋顶的瓦片里开始冒出炊烟,不是一缕一缕,是一团一团,赶着催饭,炊烟没有白日里的闲情逸致。
  在乡村,晚饭是真正的夜饭,包谷面有时要现推,等到饭熟时已是深夜。大人们还没喊回家吃饭,孩子们依然玩得意犹未尽,每天依例循环着“老鹰抓小鸡”的剧本。
  剧情前冗长的对话铺垫,每天重复,却不觉得乏味。
  首先是老鹰上前找自言自语刨窝窝的母鸡搭讪。
  “刨窝窝。”“刨窝做么哩?”
  “栽竹子。”“栽竹子做么哩?”
  “织篓篓。”“织篓篓做么哩?”
  “喂鸡子。”“喂鸡子做么哩?”
  “下蛋吃。”“蛋给不给我吃?”
  “不给你吃!”“汤给不给我喝?”
  “不给你喝!”“把你梅花狗儿借一个!”寻找岔儿。
  “不给你借!”狼和小羊的故事上演,露出本来面目。
  激烈交战。老鹰凶猛扑向小鸡,母鸡扇动双翅,奋力保护小鸡。那些吓得瑟瑟发抖的雏鸡们,一个扯着一个的衣角,跟在鸡妈的身后,左旋右转,突破重围。
  平时里,只要哪家的妈喊一声:“妹女子,回来吃饭 ”,仿佛每个孩子都听见了妈的召唤,游戏到此结束。
  今天有些例外,月亮太好了,大人也仿佛忘了自家的孩子。战斗正酣,突然“丝拉”一声,这声音划破夜空,在双方的惊叫声中脱颖而出。这是来自某一位衣服被撕破的声音。
  像按下暂停键,再激烈的战争也停了下来。都缩回拉别人衣服的手,伸手在各人身上摸索,看自己是不是那个倒霉蛋。
  排险结束,倒霉蛋是鸡妈。他在最前,衣服受力最大。先前一秒还英勇顽强奋战的鸡妈又变成了孩子。蹲在地上,抱头大哭,鼻涕眼泪交织在一起,本已受灾的衣服又雪上加霜,被胡乱地乱擦一通。那年头,衣服金贵,凭布票买,过年才有新衣服穿。还有,让大人知道,挨一顿打不说,外加罚跪不吃晚饭。
  可喜可贺的是,挨揍之后的那一个欲挫欲勇,下次还是踊跃举手当鸡妈,成功当选。只要游戏不停,快乐就常常有。
  长大后,我揣着童年的故乡。
  读完小学上初中,要去四十里外的镇上读。读初中,就意味着每周六天的小别离。别离父母亲人,别离锅台上的热饭热菜,别离跳绳过家家的童年。
  有些别离,是一去不回的再无相见。
  暑假过去,犹见秋凉。每每上学前夕,我会端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面前是一块包谷地,包谷都已成熟,倚在包谷杆上,像母亲背着娃娃。跟老朋友一样,我数着玉米杆子,跟它们轻轻告别。先从最近看得见的,一根一句悄悄话,等数到中间数不清的时候,就跟它们一起告别。
  包谷林子似乎也不舍,在风中 地颤抖。它们也知道,当我再回来的时候,它们都不会站在这儿,刀让它们躺倒,成树下的垛子,成猪圈的肥料。我再也看不到它们了。唯有此刻,它们唯愿我把它们装进眼睛里,再跟我一起走。
  在学校,我认真读书,努力考试,我想考师范。我希望长大后我回去当老师,那样我就不会离开家了。
  有天母亲来学校看我。她走了二十里山路,坐了两小时船,下船后走了一个小时才找到我。伴她同来的,除了脸上的汗水,还有一个大胶纸口袋,里面全是炸货。炸饺子、散散、干洋芋片、酥肉,满满一口袋。口袋是装化肥的,20KG装,应该被母亲洗了无数遍,因为母亲一到寝室,我们就吃掉了差不多半袋,一点肥料味都没有。
  故乡被大江南北的同学带到了寝室。香香玉明从大庙带来凉拌猪头肉,冯梅的爸妈请人捎来官阳香菇炒菜,晚自习后被哄抢一空。萍干脆让故乡驻扎寝室,动用她自己的脸盆,用她们大昌的曲药和食堂的饭做成香甜的醪糟,让我们美美地享用。有时还给外班同学分些。
  无论走到哪里,故乡都是揣在身上的衣兜里,随时掏出来的一张名片。多少次梦见,公路通到了我们院坝。崎岖的山路,颠簸的汽车,一直开到了家门口。多年后,我终于坐上了回乡的汽车,只是,家已搬离,灰瓦白墙的房子坐落于林木间,贴上了别人的标签。我也没兑现少时的夙愿。不过,幸好我还是做了一名老师。
  现如今,我住进故乡的童年。
  人的一生,仿佛在来和走之间回旋往复。出走半生,已不再是少年。故乡,成了回不去的地方。故乡事,却没忘。在精神的领地,为故乡重建一座童年的城堡,安放在那里。
  家住长江岸,八百米以下的江边儿女都善习水。尽管女孩子家教严,但她们都是想方设法到河里玩水,一回生二回熟,长江里水大浪急,不敢冒险,神女溪倒是可以游几个回合。七女塘本是女儿家的领地。
  几件衣服,都要划个木筏子到神女溪去清洗,实则想去水里游几趟。我住八百米江岸,看惯了水又怕水。他们专门给我套上救生衣,秀儿姐撑船,划至神女溪深处。然后趁我不注意,将我推下船我游。她们也扑通扑通往下跳。一下水,我立马犯晕,双脚拼命往下踩,想去探水底。双手乱舞,口里大呼,他们将我几把拖上船,才知我是真正的旱鸭子。
  秀儿姐是我表姐,灵巧嘴乖,都叫她秀儿,我在后面加了姐,以示长幼之尊。
  秀儿家在长江边,住的吊脚楼,屋不宽,但永远干净整洁。回老家时,我们一家常在她们家落脚,以便第二天不落下船。
  在那物质生活贫乏的年代,秀儿姐家总是笑脸相迎,倾其所有。秀儿姐出嫁时,脸像院子里绯红的三角梅,婆家离娘家五分钟路程,老公家里有船,人帅勤快。新婚第二天,秀儿姐撵到河坝和老公咬了半天耳朵,直到-船的人都等急了。看着一脸幸福的秀儿姐,我暗想以后也不要远嫁。
  江水上涨175米。有的迁走,有的进城,江边地名差点消失于江底。秀儿姐不走,她要留在江边,留在生她养她的地方。修了房屋,办了民宿,一手好茶饭,笑迎四方客,她想让更多游客记住,神女峰下有个青石小村。
  秀儿姐天生一副好嗓子,也妥妥遗传给了女儿。女儿当导游,每天能返于神女溪,抽空上岸看看妈妈,再吃-碗妈妈做的可口饭菜。
  偶尔去秀儿姐家,我总想说说那件游泳的事,我想对秀儿姐说:“姐,让我重新学一次,我我想我能学会。”这么多年,我体验过临近窒息的挣扎,我已学会了绝境求生。
  但我始终无法说出口,一是那些年一起到场的人无法聚合。再就是,秀儿姐已是当外婆的人了,谁知道她如今的水性,能否从容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