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58期 >2022-04-15编印

父亲与叶子烟
刊发日期:2022-04-15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章毅
  嫂子又将全家叫来吃饭了。周末小聚,围坐一起拉拉家常唠唠嗑,是我们家每个周末的必修课。丰盛的饭菜已经端上桌来,却不见了父亲的踪影。房前屋后找一圈,才发现父亲独自一人蜷缩在楼道一角,匆忙地吧嗒着叶子烟。那呛人的味道混着烟雾徐徐飘来,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佝偻的父亲,每抽几口烟又会咳嗽几声,还时不时将痰吐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父亲依旧没有发现我。一小会儿后,他熟练的收起烟杆,拿出还有鼓鼓一包叶子烟的口袋,把烟杆放进去草草收好,回头几步,才发现楼道不远处的我,父亲显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轻轻地说:爸爸,饭熟了,就等你呢。 父亲随我上楼,全家人坐着等他,因为深知他抽叶子烟的习惯,无一人问及他去了哪里。父亲扬扬手臂说,吃吧吃吧,其实不用等我的!
  父亲的叶子烟史,大概得追溯到童年时候。他是祖爷爷极度宠爱的男孙。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男人们劳累一天回来,最为惬意的享受无非就是舒爽的抽上一杆叶子烟。父亲是个孝顺的孩子,早已为祖爷爷备好烟袋裹好烟叶,只等祖爷爷坐下,父亲便匆匆点燃烟头,用力的吧嗒上几口,然后将燃烧正旺盛的叶子烟袋恭恭敬敬的递到祖爷爷面前,祖爷爷就会欢喜又怜爱地摸摸父亲的头,回以一个赞许的微笑。父亲也就是在这份赞许中慢慢染上烟瘾。
  到了爷爷那辈,叶子烟杆一直都是男人的标配。在我们家不光祖爷爷抽,爷爷和大伯父也抽,闲来无事之时,奶奶甚至也会抽上几口解闷。无论是夏天坐在院坝乘凉,还是冬天围着火堆烤火,长长的叶子烟杆被猛扒拉几口后从这个手头又传至那个手头,火光也随着扒拉声在烟锅子里忽闪忽闪,散发着农家生活的气息。
  那些年,无论土地如何紧俏,爷爷都会留下一块上好的田用来种植叶子烟。春到育苗,而后浇水施肥,捉虫除草,经过几个月的细心呵护,夏末秋初之时,叶子烟已长到差不多一人高。待到肥厚的烟叶呈现墨绿的颜色,爷爷便找来稻草,搓成手腕粗的麻花辫绳子备用。爷爷从地里摘下烟叶,堆放在院坝一字儿排开。待烟叶稍稍蔫萎,便两片一组背对背,塞进草绳麻花辫的一扣里,然后用力拉紧。小时候的我,常在爷爷跟前跑前跑后忙个不停,为爷爷递烟叶也是我最大的乐趣。烟叶上厚重的油脂粘在我稚嫩的手指头上,可以随意搓成条状或是粒状,却是怎么都洗不落。爷爷便会找来煤油,滴几滴在我手上,然后使劲揉搓,烟油是洗掉了,双手又染上了煤油的味道,持续好几天才能散发完。
  烟绳编到一定的长度,估摸重量也差不多达到极限了,爷爷就会在绳尾紧紧挽一个死结。然后将烟绳的两头缠绕在院坝前的两根杏树杆上,中间用一根树杈撑好,烟叶就稳稳的晾在了树荫下。经过几天的日晒风吹,烟叶逐渐缩水干枯,期间爷爷还时不时为烟叶喷些水雾,防止烟叶干枯过快。晾晒烟叶是一个功夫活,需要十足的耐心,其间得经历好多次收、晾、压等轮回,还需要一片一片拉扯防止粘连,这样的过程大概得持续十多天。晾好后的烟叶,朱褐中偏深绿,摸着厚实润泽且极富弹性,拉开可见清晰的经络,且散发着独特的呛人味道,这样的烟叶才可谓上品。数个烟绳被爷爷细心卷好,像是襁褓中的婴儿,被小心码放在干燥通风之处,是爷爷这些大老爷们一年的精神口粮。
  父亲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烟瘾也逐渐增长。加之婚后的父亲,随着孩子一个个接踵而至,生活也是重重压力,很多时候唯有一杆叶子烟得以缓解。全家七八口,开门都是油盐酱醋茶,作为一名民办教师的父亲,微薄的薪水无力承担起家庭所有的开销。再后来大哥结婚要钱,二哥和我上学要钱,爷爷看病也要钱。无数个傍晚,我都看到父亲双目微闭,一言不发的坐在门墩上抽闷烟。也许父亲是希望将这无形之中的压力伴随烟雾驱散,更希望能有个好的筹钱办法,在烟雾缭绕中被猛地想起。
  后来,父亲顺利转为公办教师,收入瞬间增加了几十倍。我们三兄妹也相继工作,家里的条件渐渐好了起来。生活的压力逐渐减轻,可父亲的烟瘾却丝毫未减。闲暇之时抽上一杆叶子烟仍是父亲最为惬意的享受。每每饭后,父亲便半躺在堂屋门前的椅子上,将双手垫至后脑勺,口含一杆叶子烟有一搭没一搭的扒拉着。父亲嘴角时不时发出一些“丝丝”地响声,一个又一个烟圈飘散在半空中,此时的父亲仿佛置身于人间仙境。身边的亲朋好友都曾劝他,何不改抽纸烟呢?又方便又洋气!父亲摇了摇头说,那玩意儿不但贵,还不过瘾。的确,纸烟微弱的刺激哪能满足父亲的嘴瘾。
  前些年父亲随着我们搬进城里。最初跟他商量的时候,父亲便提出一个条件:不跟儿女同住。我们知道,父亲戒不掉他的叶子烟。抽叶子烟的时候,烟灰散落,在城区单元房里更是显眼,加上密闭的空间内烟雾难以散发,味道也就久久弥漫。父亲害怕他这个习惯影响到儿女的生活,更怕遭到旁人的嫌弃。父亲跟母亲单住一屋,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喜好和作息。父亲仍是不间断抽着叶子烟。清早起床,父亲就会裹上一杆叶子烟,俯首窗前,眼望满江碧波荡漾,抽上一小会儿后再出门。傍晚归家,父亲又半躺在阳台前的椅子上,在一杆烟雾中纵观万家灯火徐徐升起。日子在父亲的叶子烟杆里悄然溜走,却也留下万般滋味。尽管已不具备自己种植叶子烟的条件,但父亲家里的叶子烟从没少过。哥哥嫂嫂时不时都会为他买回几斤,我们外出之时偶遇上好的叶子烟,也会带回让他尝尝,全家人小心翼翼的呵护着他这一喜好。
  前年休假,我专程带着父亲前去三亚旅游。在父亲的行囊里,他总也不忘装上大大一包叶子烟。登机前的安检,工作人员强行扔掉了父亲的叶子烟,致使整个旅程都让父亲觉着索然无味。
  如今,城市让生活更加美好,而叶子烟早被贴上“土气”“庸俗”的标签,扒拉叶子烟的人一度被人嘲笑和嫌弃,更是渐渐远离了我们的生活。而如今的父亲,已是78岁的高龄。在他的身上,依旧飘散着浓烈的叶子烟味道,常常会引来路人的反感。但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倍感亲切,因为那代表一种记忆、一份乡恋,亦是我们忆苦思甜里最为妥帖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