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55期 >2022-04-08编印

樱桃好吃树难栽
刊发日期:2022-04-08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周善梅
  或许,是造物主将女娲补天的一块赤石遗落在大溪江岸。又或许,一群飞雁衔来几粒南国的种子。赤石落地化红泥,种子落土生盘根。平沙落雁沙落坪,如一把椅子,安安静静落座于有着六千年古文化的大溪,好山好水好地方。
  在沙落坪,每一棵开花的树都孕育着一树的果,每一棵树都是英雄母亲。花的中间都嵌入一个“桃”、“豆”或“子”,仿佛每朵花都缀着一枚沉甸甸的果实,不像樱花、梅花、菊花只是一个轻飘飘的音节。樱桃树,每朵樱桃花里都藏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樱桃。桃子树,每朵桃子花谢后都挂着一只青涩的桃儿。李子树,疏密有致的花开之后,就会有一串青青的脆李挂在绿叶间。樱桃花,桃子花,李子花,杏子花,豌豆花,胡豆花,就像沙落坪人的名字,双娃子、树娃子、兴娃子,真诚朴实,不矫情造作,仿佛从出生都背负着某种担当和使命。
  樱桃花是沙落坪最早的花。
  樱桃千万枝,照耀如雪天。房前屋后,田垄高处,盛开着一树一树樱桃花。白的粉的,一朵挤着一朵,一簇连着一簇。缀在乌色的树枝上。卧龙盘曲的枝干,好像还在冬眠,未曾被春风吹醒,而花朵却已迫不及待地绽放,俏皮地在枝头嬉戏。蜂围蝶阵舞蹁跹,叫喳子从这枝飞上另一枝头。
  坐在院子里,扑面而来的,是蜿蜒的长江,连绵的群山。曾经汹涌奔流的长江水,此刻,变得十分温驯,像一个熟睡的婴儿,静静地蜷曲在大山的怀抱。樱桃花和碧江水,让小院变得甘醇清甜。
  樱桃是沙落坪最早的果。
  从樱桃开花到樱桃果熟,大约一个半月。樱桃是进入城里最早的本地水果。一粒粒晶莹剔透,装在长方形的竹篮里,上面罩一块花布。卖樱桃的老人在旁边蹲着,充满怜爱的眼神,像守护着摇篮里熟睡的的孩子,等有钱人家抱走。
  “这樱桃又大又红!大爷您哪的?”
  “大溪沙落坪的。”
  简短的一问一答,就像买七姊妹就买杨柳坪的,买皮蛋就买大庙的一样,根据口音的地名很快成交。这或许就是地地道道的名牌吧。
  这些卖樱桃的老人,只有在等樱桃成熟当季,才偶尔进城一趟。卖完樱桃,如时间将就,会去看看城里读书的孙子,捎去半筐红红的樱桃,看那张樱桃小嘴将樱桃一颗颗喂进嘴里,再吐出果核,老人心满意足,欣慰地笑了。
  “爸,好不容易进趟城。今天莫走了,就住城里吧。”
  “还早咧。树上还有蛮多恩(樱)桃没摘,我要赶回去呢。”谢绝儿女的挽留,匆匆下河,去赶下午四点的班船,回去后还可以在樱桃树下兜一圈,看看哪树红了就摘哪树。
  卖樱桃只是借口。他们天不亮起床,为的是看望许久没有回家的儿孙,送上刚从树上摘下的新鲜樱桃,让樱桃小口尝尝新。
  大多数时间,老人们都在守护在果园,像进城的儿女守护着孙子。
  每年四月二十日到五一的十天内,是樱桃成熟的最佳时节。樱桃开园啦!大大小小的汽车开进沙落坪。人山人海,红男绿女的城里人打破了山乡的宁静。停靠在公路边,农家院子里。公路两边是樱桃树,红通通的樱桃挂在绿叶间,煞是诱人。路边摆放的,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樱桃。随便带一篮走,还是自己爬上树摘,凭你的体力,看你的喜好,来的都是客,树下管饱,走时随意。顺手牵羊走树下的地米菜和黄花菜。
  如今,沙落坪的果农大方着呢。换作十年前,你要摘了路边树下的樱桃,哪怕一粒,翻山越岭地找你赔,骂你贼,让你狼狈不堪落荒而逃。
  樱桃金贵着呢。樱桃好吃,树难栽。
  樱桃树的鼻祖始于三百年前的曹家老屋。当地流传一种说法:曹老爷在四川做了典长,相当于今天最高法院的院长。告老还乡时,带了一株樱桃树苗,栽在天井庭院。春天一到,惊现满树繁花。繁花谢后,结了一树的樱桃。甘甜可口。曹家老爷倒也大方,施众乡邻。从此家家户户从曹老爷的院子里移栽出小苗,都种起了樱桃树。一棵樱桃树繁衍出后来的两千余亩。
  这曹典长的故事颇具传奇。据说他当年在田里犁田,听说县城来招人。二话没说,辍耕之江边,顺着长江游到巫山,一考就考取了。考完之后突然他想起田里的耕牛,折身往家跑。一个猛子扎进江水,逆流而上,体力渐渐不支,幸好被几个浪头卷到岸边的沙土里。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牛还在田里等着主人。牛对主人的忠诚,主人对牛的感激在当地传为佳话,大概也是他解甲归田回报乡邻的原因。
  一棵樱桃树的长成,得等。一年,两年,甚至是几年。等母体长出来的幼芽发育成形,有了自己的根系之后,再轻轻地分离开来,移到旁边相同的土质里,长大后,就分不清哪是母亲,哪是孩子。就像歌里唱道:“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这是一个庞大的樱桃母系氏族。尽管在岁月进展得很缓慢,但所有的樱桃树都来自同一嫡祖,没有外来种族的侵犯,干干净净的纯种血统。春天,开一样的花,朵朵饱满鲜艳。夏天,结一样的果,粒粒甘甜沁人心脾。所以,只要是大溪樱桃,闭眼可入。
  不下苦功,花不开。
  我有一同学,是专门做脆李技术指导的。我向他请教樱桃树的栽培技术,他很歉意地说只懂得李子。我问:“李子怎么修枝?”
  他说:“一般一杆三枝,分支上去掉背上和背下的,留两侧旁枝。”
  我又问:“剪老枝还是新枝?”
  “老枝!”
  几乎是没思考的余地,很快发来两字。我心里猛地一颤,想起斑羚飞渡的悲壮场景,中老斑羚用自己的身体为小斑羚在空中搭建起一座生命之桥。物种总是用牺牲来成全种族的延续。新陈代谢其实是个多么伟大的词汇,万物演绎出如此悲欢。
  徜徉花间,我细细察看每根树枝的形状,发现它们都呈开心的姿态。在欢笑,在私语,和阳光嬉戏,这是樱桃甘甜的密码吧。
  花枝有形不死,无形不乱,每个枝条都有自己生长的姿势。其间经历了短截、缓放、回缩、疏枝、摘心、扭稍、刻芽、拉枝、环割等环节。我们看到的美,都是历经淘汰后雕刻出来的生命。仰望这些生命,我们理应膜拜。
  樱桃熟了。像翡翠挂满枝头,却是待自深闺无人识。大溪沙落坪位于瞿塘峡口,古时的交通驿道,一直走长江水路。只靠村民摘了一篮一篮,坐船提到城里卖。这只是杯水车薪,大量的樱桃眼看就要落地化泥。冉应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从小走南闯北,作为开了五年货车的资深驾驶员,他深谙大道不通客不来的道理。“要想富,先修路”。千根线,万根线,落到村里一根针。作为社长,他在院坝开动员大会。修路要占水田,水田是社员的命根。修公路可以,只是不允许占水田。村民提出条件,拒绝签字。
  冉应树欲带头签字,一长辈当场宣告:“树娃子。你签字后决你祖宗八代。”会后,他抱定被爹骂的决心,将家里的七分六厘水田让了出来。半夜找了几个年轻人把修路田坎挖缺,田里水放了。乘着月色半夜逃跑,在外躲了一月有余。
  公路通了。货车开进来了,一筐一筐的樱桃运走了,果农捏着一沓厚厚的钞票,怀疑自己在做梦。汽车开进来了,孩子叽叽喳喳地往树下跑,摘樱桃,吃樱桃,尽情享受大自然的馈赠。
  已是村支书的冉应树至今记得同族长辈的一番教诲:“所做的任何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步入这一行当,郑重其事地搞这事。多年以后, 要对得一句话—如某某支书搞得还可以。”为了这一句话,他放弃了到湖南去企业发展的机会,放弃了货运日挣千元的好时机。看到满山的果树,看着村民幸福的生活。尽管现在月入只有千元,但,他很富足。
  “小碗,结了婚,你们俩立马到湖南来,我这里给你留着职位。”
  夜凉人静时,他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遥想。如果当年去了,又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爱因斯坦说,只有献身社会,才能找出那实际上是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的意义。卡耐基在书里告诉我们,共赢是人生智慧。利他,是最高境界的利己;共利,才能共赢。
  劳动,创造了美好的世界。干净的院落,喷香的烤鱼,杯筹交错。樱桃花盛开在氲氤的三月的夜晚。樱桃花谢了,李子花杏子花次第开放。春天的花终会落幕,幸福之花却会常年开在沙落坪,和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