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35期 >2022-02-18编印

刻骨铭心五碗汤
刊发日期:2022-02-18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尹 君
  我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因没有假期作业要做而无所事事,上午睡懒觉或是看几眼父亲规定要看的书,吃完午饭后便到老街前面的小河里去洗澡,一洗就是一下午,洗得久了,冷得直打哆嗦,然后上岸双手抱着膝盖蹲在河边的石头上晒太阳,晒得热了,又一个猛子扎进河水里继续洗澡,时间长了,整个人晒得像一条黑不溜秋的泥鳅,如有水滴在后背上,便咻的一声滑走了,整个人显得油盐不进刀枪不入。
  一天晚饭后,父亲兴冲冲地说:“明天我们一家人到宜昌去玩一趟,一是为你们的母亲检查一下身体,二是趁着这个假期带你们兄弟三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让你们也见识见识改革开放所取得的成果。”父亲说话像是开会,总是有条有理的在布置工作。天啦!在那个时代,对于在乡镇长大的我们,去一趟县城感觉就像是过年,更别说到“三峡门户,川鄂咽喉”的宜昌市去玩,那里可有我国已建成的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葛洲坝,它是世界上最长的水坝之一。当晚,我们三兄弟兴奋得无法入睡,都期望着第二天早点到来。
  第二天上午,我们一家五口登上去县城的班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我们在县运输公司车站下了车,走出车站,街边停靠着几辆曾在那个年代活跃于县城各街道的“麻木车”,麻木车司机们一个劲地朝着我们吆喝:“九码头。十字街。东门口儿......”有的甚至启动了麻木车。我朝着他们张望,父亲却视而不见,牵着三弟的手朝着轮船码头走去。下午一点钟的样子,我们顺利登上了去宜昌的轮船。
  船上人满为患。在小镇上有点儿轻狂的我此时却有些焉了,不知如何招架这意料之外的拥挤,还好,母亲很意外地在船舱里捡了个空座。母亲在船舱里守着行李,父亲带着我们三兄弟来到船顶的甲板上,他指着两岸的高山向我们介绍长江三峡,讲解巫山“十二峰”,父亲还说:“船过了宜昌,那田地就跟牛犁过的一样,平整极了,好看极了。”长这么大,父亲是第一个给我们形象地描述过外面世界的人,通过他的眼睛,我看见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江风吹起他的头发,父亲显得特别伟岸和儒雅。
  顺江而下,轮船的烟囱里冒着股股黑烟,汽笛声悠远而辽阔,它像一把锐利的尖刀,将浑浊的江水破开,翻开的浪便白花花地沿着刀口朝着两边翻卷而去,“哗哗”地像在欢笑。
  然而,记忆中的那个黄昏却是那样的狼狈,像是卡在喉咙里的痛苦,让我难受不已。那天下午四点钟的样子,在葛洲大坝前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等待后,轮船顺利通过大坝闸口稳稳地停靠在了岸边。走下轮船跳板,我们手舞足蹈拾级而上,来到了著名的宜昌九码头。此时,饥饿的烦躁代替了远行的高兴,我们三兄弟无心观看街道两旁的风景,缠着父亲直喊饿。经过几次观察考量,最后在一家门面稍大、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餐馆里坐了下来。餐馆里并无其他食客,只有两个女服务员坐在一张靠近墙角的餐桌前,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一些什么。
  “服务员,请把菜单拿来看看。”父亲对着服务员大声说道。我一直以父亲曾去过重庆、成都等大城市为荣,也为父亲曾在一些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不少文章感到骄傲。当时我就在想,见过世面又会写文章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都那么淡定从容气宇轩昂,完全不像我见到生人或是来到陌生之地就显得特别拘束和胆小。父亲拿着菜单与母亲一起在上面指指点点一阵后,敲定:一份卤猪蹄、一份酸水洋芋片、一份咸菜、五碗饭。
  卤猪蹄是现成的,很快就端上了桌。我看见白色瓷盘中的那半只卤猪蹄,如同一件绝美的艺术品,酱黄色的骨头、透明的蹄筋,被一层油亮的肉皮包裹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恨不能让它闯过口舌和牙齿的关口,直接纳入腹中,连骨头都不吐。父亲看了看我们兄弟三人如饥似渴的眼神,似乎犹豫了一下后,对着服务员再次大声说道:“再来五碗汤。”
  也许是人少的缘故,两样小炒很快就端到了桌上,我们兄弟三人急急地吃着,父母却很少动筷子。吃到快一半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服务员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走过来,将五个汤钵依次放在饭桌上,占去了整张桌子四分之三的面积,宽敞的汤面上漂浮着三两片小小的藤藤菜菜叶,像是停泊在港湾里的小船在荡漾,叶片四周沾着几滴若有若无的油珠儿,像极了挂在船沿边的几个缓冲减磨用的破旧轮胎。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不像家里小小的汤碗?”我纳闷地看着父亲,同时也看见那两个可恶的服务员在一旁窃窃地笑,她们脸上分明写着“乡巴佬”三个大字。年少的虚荣和浅浅的自尊被眼前的五碗汤冲刷得无影无踪,我开始有点恨父亲了,我低着头任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父亲也始料未及,讪讪地说:“这汤味美又便宜,多喝点。”之后,谁也没再吱声。匆匆吃完饭,我第一个逃也似的冲出餐馆的大门,把父亲的喊话声踏碎了一地。
  去找宾馆的路上,平时极为严肃的父亲却十分卖力地讲述着他小时候的一些趣事,逗得二弟和三弟“咯咯”的笑。同时也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我得检讨,这都是我不会煮饭造成的,平时在家吃饭,要喝汤时,都是你用小碗舀好后递到我们手上的,忘了在餐馆和家里喝汤是有区别的,害得娃娃们有想法,这事你也有责任。”此时,父亲说话依然像开会,却少了平日里胸有成竹的那种底气。我不做声,更没像两个弟弟那样“咯咯”的笑,就一个人掉在后面闷闷地走着,心里恨恨地想着刚才那一幕丢脸的事。这时母亲等上我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你爸为了我这不争气的身体和让你们能出来玩一趟,他在单位上预支了三个月工资......”母亲的声音有些艾怨、有些哽咽、有些低沉,更有些颤抖。
  母亲的话使我喉咙一哽,内心里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酸楚。我抬起头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眼睛涩涩的。此时,落日的余晖将整个天空染成了一片昏黄的橘红,那光照着父亲的背影,使他周身像镶了一圈金边,和先前的伟岸儒雅相比,此刻父亲的背影有些瘦弱和潦倒。我瞬间被一种凄凉的感觉包裹了,先前不值一提的委曲和现在对父亲的愧疚一下变成泪水在我脸上变本加厉地泛滥了。我冲上前拉住父亲的手想说点什么,却被父亲一下把我搂在怀里,抱得紧紧的。
  一晃,父亲离开我们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前,刚满六十七岁的父亲,还未来得及经历一个人应该经历的老年生活,就带着病痛和遗憾去了另一个世界。这期间,我参加过很多种宴会,也喝过很多不同种类的菜汤,但我再也没喝过用藤藤菜煮的菜汤了。因为我明白,不是每种菜汤都是原来的味道,不是每个背影都有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