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05期 >2021-12-03编印

朝云夜入无行处
刊发日期:2021-12-03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唐 力
  公元758年冬,一艘小船吃力地逆行在三峡之中,船边站着一个人,峨冠博带,却有几分凄惶;曾经精光四射的眸子,却夹杂几分暗淡;陈旧的衣袂在江风中翻飞,却带有几分寒窘之气;那不满七尺之躯,曾经心雄万夫,而今壮志已被凌厉的江风吹散,混和着凄惨的猿鸣,在山崖和峭壁往返撞击,遍体鳞伤,落入江水之中,翻腾起伏,最后没入那深深的波涛之中。
  波浪击打波浪,如雪迸溅。一浪急如一浪,在波浪前仆后继的翻滚追击中,没有一朵浪花能保持自己的完整,在一条翻滚的大江中,它们都是破碎的。
  它们无法保持自己完整的命运,就如一个人,在混乱的时代,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看见江水,就如同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公元724年(开元十二年),二十四岁的李白已在匡山读书十载,习文练武,以铁杵成针意志,刻苦修炼。一日清晨,李白登高望远,但见青山如画,藤影拂动,犬行野径,樵夫暮归,一派田园平和安静的风光。他不由得自问:书剑有成,难道还要隐居乡野,终老此山?“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赠韦秘书子春》),大丈夫当一展抱负,济世匡时,建功名于天地之间。“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别匡山》),他已无心贪恋清幽的美景,而要将文才武功奉献给明天,于是辞别匡山,回到家里,收拾行装,准备远游。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李白下定决心,抱着一去不回的信念,变卖财产,带走全部家当。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而东游扬州,是他26岁之时,离开匡山仅仅两年。由此可知他离开家乡时,是带着大量钱财的。
  离开故乡之后,他游历了成都、峨眉山等地,直到秋天,买舟沿平羌江东下,经过嘉州到达渝州。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峨眉山月歌》
  这是李白途中写下的诗,诗以山月为线,随物赋形,展开了一幅千里蜀江行旅图。李白以舟为马,以楫为鞭,一路轻舟如风,逐浪而去,而一颗年少飞扬的心,却永远在轻舟的前头。
  一站接一站,一地接一地,他没有心情描摹美景,而以地名一笔带过,因为他的心永远在追逐前方,而前方早已在万里之外。
  回看这首诗,多是地名的罗列(四句中含有五个地名),却依然诗意盎然,以至人们感叹:此种神化处,所谓太白不知其所以然。(《唐风定》)清代诗人赵翼在其《瓯北诗话》中也说: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轮秋”云云,四句中用五地名,毫不见堆垛之迹,此则浩气喷薄,如神龙行空,不可捉摸,非后人所能模仿也。
  在这一行程中,我们却有一个疑问,李白究竟到过三峡没有?有论者指出“诗人依次经过的地点是: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实际上李白顺岷江而下,于戎州(今宜宾)三江口转入长江,再向下行到达渝州(再往下行才到三峡),如果李白顺江而下,直达三峡,再回返渝州,则是逆流而上,就不能称为“下渝州”了。 因此“下渝州”是顺岷江而下。“向三峡”只是他目的,他要经过此地离开巴蜀,走向广阔的天地。
  在这里,李白与巫山(三峡)开始了首次交集。虽然这种交集,只是一种心灵上的交集,是虚幻的交集,却同样真实,它是一种生命的约定,寄托了李白的向往,他希望通过三峡,一飞冲天,扶摇直上。
  “眸子炯其精朗兮,撩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地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 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宋玉《神女赋》),也许那亮丽如鲜花,柔和似美玉,仪态万方的神女,正以明亮的眼睛,凝望江水,期待它带来那丰神俊逸、卓尔不凡的诗人。
  李白到达渝州后,已是秋冬之际,在巴地(即今天的重庆、涪陵、忠县、万州等地)盘桓、流连。现在万州尚有太白岩遗迹,传为当时诗人逗留读书之处。
  此时的李白,满怀豪情,正欲游历天下。“虽长不满七尺, 而心雄万夫”(《与韩荆州书》),风华正茂,壮志凌云,对未来充满幻想。
  他与巴女同样看江,却是别样的情怀。在李白而言,年轻的心是急迫的,是飞跃的,恨不能如同巴客,去若离箭;在巴女而言,却是黯然的,悲伤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离别之箭射中她的胸口,刚刚送别,她就在盘算丈夫回归之时。
  “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有时候,时间就是广邈的空间,空间就是漫长的时间。空间可以耗尽我们的时间,时间也可以耗尽我们的空间和肉体。“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李白,在这里却发出“郎行几岁归”的疑问,仿佛这一去,归期无着,再无回返之时。虽然这一疑问,是代巴女而问,冥冥中却有天意,如同谶言,被命运烙在他自己身上。
  年轻的人,年轻的心,告别亲人,追逐梦想,但一别而去,几岁得归? 对于青年李白来说,同样是不可知的疑问。
  从李白整个人生来看,这种疑问,何尝不是他颠沛一生的一种写照?是他寄寓人生的一种注脚?
  时间悄然翻过,来到第二年的春天(公元725年),春潮初涨,李白的心又扬起了风帆。他从巴东(指夔州,古巴东郡,即今重庆奉节)出发,经过瞿塘峡,到达巫峡后,舍舟登岸,攀上巫山最高峰,一路赏玩,至夜方返。巫山的奇异风貌让他诗兴大发,才思泉涌,在旅馆的墙壁上,他一气呵成,写下《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这首二十八行的诗。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
  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萝,霞外倚穹石。
  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却顾失丹壑,仰观临青天。
  青天若可扪,银汉去安在。望云知苍梧,记水辨瀛海。
  周游孤光晚,历览幽意多。积雪照空谷,悲风鸣森柯。
  归途行欲曛,佳趣尚未歇。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
  月色何悠悠,清猿响啾啾。辞山不忍听,挥策还孤舟。
  这是李白第一次与巫山亲密接触,诗人的情绪热烈,兴致高涨,也许潜意识里他知道,巫山在他的人生命运中, 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在巫山之巅,诗人极目千里,饱览胜景。以强劲的心力与笔力,对巫山作了全景的展现。这首诗以游览巫山的过程为顺序,一步一步写来,如同记“流水账”,但诗人天纵奇才,写来摇曳生姿。
  在巫山短暂停留后,诗人飞舟而下,直至荆门(今湖北宜都市),平原旷野,豁然开朗,雄阔壮美,眼界为之一开: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渡荆门送别》
  蜀地的山水, 早已不能满足他心灵的追求。“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地域的开阔气象,才是他所向往的;“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宇宙的开阔意识,才是他所追慕的;“南穷苍梧,东涉溟海”,精神上的自由纵横,才是他寻求的人生境界。
  【作者简介】唐力,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6年至2015年任《诗刊》编辑,现为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