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
刘红梅
巫峡盛事，从红叶红时开始。
每一年，这个时节，总会有络绎不绝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赶来，一睹红叶真容。
这一季，每片红叶，都含羞带笑，或仰首，接一泓滟滟的目光，在心底荡漾成雀跃欣喜；或低目，躲避观者眼中炙热的小火苗，在微醺的羞赧里幸福沉溺。
冬日又来，却并不太冷。峭峰红叶蓬勃的生命突然被一串温厚灵魂深情的手指一一抚过，颤抖着的躯体被激动撩拨得情难自禁。从未有过这样的盛景，一大群人，每个人都怀有敏锐易感的心和细腻丰满的情，小心地，细细地，去触碰这一片片身处荒野却能够招展出热闹繁华的神奇的叶片，在无声的私语里耐心听它们讲述自己忧伤又斑斓的往事。遇一个懂自己的人足可告慰余生，何况这么多人，人人都可以在自己的心里种进一份红叶的深情，迎风放飞。山间成片的叶，叶簇里行走的人，相依相融，相伴而生，不管前世，不问来生，只在此刻的厮守里读懂不同生命同一种真实的样子。
一位老师，岁月的刻刀只是在她身上轻轻游走而过，留下淡淡的印痕。她就那样从岁月的深处稳步向我们走来，一直走近大山的躯体，走入红叶丛中。老师的身上，有长者的敦厚，有大姐的风范，有女儿的情态。老师的嘴角总是挂着亲切的微笑，一双被睿智浸润得清亮的眼，很随意地看过来，被看的人心里便会涌动起一股热浪。那眼神，盛满慈爱和关怀，一波一波暖暖地传递，所有被这眼神柔软轻扫的人，即使立于凛凛风中，也会感到踏实温暖。艳红的叶映衬着老师灿烂的笑，让风吹送起相谐相和的美，不分彼此，明丽如画。恍然，老师就是那经霜的叶，岁月风霜的熬煎更是让她焕发异彩。她与红叶，应该在默然凝眸的瞬间，便已是心意相通。终于明白，为何在不少年轻人都要手忙脚乱方能坐上缆车，老师竟然可以那般矫健地一踏而进，使站在旁边的人将没来得及释放的满含担忧的惊呼声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老师的精神和筋骨，都是久经磨砺异常强劲和坚韧啊。在缓行峡中的客轮二楼的尾部，忍不住跑过去，紧挽老师的胳膊，对着镜头呆愣愣地傻笑。老师如静默的深潭，亦或是叠立的大树，胸中腾蛟起凤，面上云淡风轻，包容着身旁这个温吞木讷的人无法掩藏的空白。
船行碧波之上，耸立的山峰披着彩装，冷峻又妖娆，尤如疆场凯旋的军人因立下赫赫战功被敲锣打鼓披红挂彩迎接，满面骄傲，一团喜气。当人们深深沉浸在浓墨重彩的锦簇中流连难舍的时候，船停下了，停在神女伫立的山崖脚下。登岸攀爬，顺一条弯来绕去的天然画廊盘旋而上，不时有树枝从路两旁斜斜过来，红红的叶片在头顶翩翩而舞，热情欢迎每一位前来膜拜神女的客人。前方不远处，那个曾经用文字描摹新疆漫天风沙和塑造建设兵团铁骨铮铮军人形象的高大汉子，正仰头凝望，眼含痴迷。一时间让我想将侠骨柔情四字不折不扣地置于他的身上。原以为他见过千帆早已是波澜不惊，只会自始至终冷眼看他人痴狂，却不料他也会在红叶招展神女遥看的小道上，瞬间迷失自己。
神女峰下，对岸江边的房舍前，红衣女子的倩影牵动着每个人的目光。她走到哪里，就会点亮那一片地方的树木草叶，让枯枝的剪影构建出一幅灵动的背景。这个季节没有花，纵然有花，也只会是她娇美面容的陪衬。这个季节有叶，艳丽的红叶，在她的身旁肆意地绽放，竟相媲美。这一个让同性也赞叹不已的内外皆美才情俱佳的女子，身上究竟深藏着怎样的灵与秀？叫人想去走近细细阅读又不敢贸然走近，只是趁她凝神或远眺之时偷眼看过去，如若不被察觉就一眼一眼再看过去，美好的事物总会叫人欲罢不能。若刚巧遇她回眸，就会狼狈而慌乱地抽回目光，四处逡巡。神女亦爱美，遥对微笑，她一定想，有此女隔江而伴，崖端空守的千年寂寞转眼就能开出含笑繁花。只此一见，崖顶江边两人，眼波流转，看了千古红尘的过往，也懂了世事轮回的沧桑。红衣女子沉静浅笑，明眸低垂，在她的心中，一定吟咏着涌动的关于这山这水的诗文，牵出她深沉而绵远的情思，不经意的回首抬眼之间，已有雄奇秀美的篇章垒然成于她的胸中。曾经读过她的《莲花与刀》，惊叹怎么会有那样的神思妙想，将柔婉与刚硬，美丽与残酷融筑成至空至简的恢宏颂歌，唱给大足那些伟大的石刻。此时，在这高峡平湖的岸边，在山山相连的红叶的辉映下，与神女默然对视的她，慧质之心又蕴藏着何样的经世绝响？
游船缓缓前行，满载一船文人墨客掩饰不住的欣喜和澎湃翻涌的激情。我在景中，景我难分。两岸青山，格外挺峻，在一群深谙古今诗文的文学大家面前，不辜负那些为自己写下的传唱千年的经典文字。或许还在暗传期许：愿下一轮的史册，有你们为我书写的精彩。一位饱经霜华的先生，用浑厚沉稳的声音给这片土地贯以响亮而厚重的名字：圣城。说这里是诗的国度，诗是宗教。是的，这里，应该配得上这个名字。五千多首承载着大山河流沉重往事与艰难命运的诗歌，五千多首抒写这块土地上祖辈挥汗劳作的人们苦乐与爱恨的诗歌，五千多首挥洒诗人们满腔热爱与深情的诗歌，千百年来，传唱不衰。如今，这群一直在文字的星河里游走的人，将深刻的思想和深沉的情怀藏在文字深处的人，迷醉在这诗的国度里了。激情涌动的他们，一定会任自己的心源源不断地滋生出空灵之气，去契合这从古至今从未废弃过的精神家园。每一粒泥土都是精灵，每一块石头都可补天，每一株枯草都有故事，都会在文人们的指尖跳跃出一段动人心魂的传说。何况，还有这燃遍山山崖崖的红叶，是可以揽枕入梦的绚丽啊。
我的心也沸腾了。指着起伏不定的山峰顶端那块长方形白色岩面，激动地对旁边的人说：“看啊，那里就是狮子挂银牌。在它的背面山洞里藏着黎师云的宝剑。俗世之人不能接近，一旦接近就会电闪雷鸣。”这都是小时候从爷爷口中听来的故事，此时却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说到黎师云，还有好多故事，比如，拴住太阳栽秧啊，夜间误进鬼坟啊，哭拆别人放的筏呀，等等，一串串从胸口直往上涌。却害怕听的人厌烦，硬生生地将它们吞了回去，这里的故事，是讲述不完的。而这些文豪大家们，此刻正让他们自己的心灵和山水草木对话哩。
只好任自己眼睛在山间红叶、碧水蓝天间来回穿梭。不经意回首，坐在船舱里的师兄，从开着的窗口定定地望出去，目光柔和，眼里偶尔闪过惊喜。想起他那部火遍大江南北的作品里刻画的主人公，那个处处有着他自己影子的侯卫东，到任何地方工作办公室里都会张贴座佑铭“每临大事有静气”，那应该就是他的座佑铭。而此时的他，再无法有静气。面对这样刚柔相融的山水，这样绮丽多姿的自然，怎么可以，无动于衷？
恍然，自己就是那千万枚叶片中的一枚，在文人墨客的盛赞中，怀抱心事，喜极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