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
尹 君
一座桥，就是一个念想，也是一种寄托，对于我来说，思念最浓的还是官渡那座老桥。
老桥叫胜利大桥，长51米，宽10米，是一座坚固的石拱桥，主桥只有一个大拱，由10道拱圈拼成，大拱的左右两肩上，各有三个小拱，像六扇小圆门，这样的设计不但减轻了桥身的重量，还增加了桥洞的过水量，更增添了桥的美感，它像个半圆形月亮轻轻匍匐在官渡河上。桥面两旁安有石砌的护栏（从我记事起，大桥两侧安装的都是铁护栏），护栏内侧雕有五角星，星星的体积由中间向两边逐渐缩小，每颗星星上涂着鲜红的颜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现在看起来有些寂寥的胜利大桥，曾经却热闹无比，意义非凡，百里小河上就此一座石拱桥，担负着贯通南北的重任，它是方圆几十公里的交通枢纽，也是人来人往的物流中心，更是我们打闹玩耍的集结之地，特别是夏天，傍晚，太阳已坠到了狮子头山那边，留下满天似火的云霞，赤脚走在这座石拱桥上，还被烙得生疼。这时，就有人陆续从老街扛着睡觉的东西来到大桥上，早早安放下晚上歇凉睡觉的物件，如果晚饭后再来恐怕就没有地方可睡了。
对于我们兄弟来说，晚上到桥上去睡觉是一件很奢侈很盛大的事情，除非连父亲都觉得在家里热得实在是睡不着觉外，平时是没机会去的，他可能是担心大桥两旁那摇晃的铁栏杆阻挡不了他三个淘气的儿子。记得有一年暑假的一个中午，在我们软磨硬泡下，母亲也在一旁撮合，父亲才同意晚上带着我们去大桥上睡觉。那天的白天特别长，太阳还没下山，父亲还没下班，我们兄弟三人就迫不及待地扛着凉床、抱着枕头和铺盖去桥上占位置了。
晚上，月明星疏，河水潺潺。大人们摇着蒲扇、背靠护栏，一边乘凉，一边聊着家常，一天的劳累顿时烟消云散。小孩们则在一个挨着一个的凉床上追逐打闹，欢笑声响彻夜空，久久不能散去。当夜气从桥上掠过时，整座大桥上都安静下来了，星星离我们很近，虫鸣声音越来越微弱，不安分的青蛙也睡了。夜半，似乎有说梦话的声音传过来，起身一看，是一辆手扶拖拉机在催促睡在桥上的人们让个道。我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过去，睡觉的人们不分男女老少密匝匝地铺满了整座大桥。
朦胧中，大桥那头谁家的公鸡叫了，那一声长鸣嘹亮而遥远，唤醒了天边一点鱼肚白，那白渐渐地漫散开去，透出了桔红色的亮，不一会儿，太阳便从猴儿坪那尖尖的山顶冒了出来，瞬间霞光万道，这时热气还没上来，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凉，我睡意正浓不愿起床，继续把头埋在枕头里享受被阳光晒暖的感觉。但父亲一声“起床”吼得我浑身一激灵，赶紧起身抱着枕头秧秧地跟着父亲回了家。
老桥除了纳凉，还是天然绝好的晒场。秋收过后，老街上的人们把从地里收回来的小麦平铺在桥面上，让过往的车辆碾压，省去了自己锤打的气力，坐等扬场、收获。那些来不及收走的小麦桔杆随意堆放在大桥两头，成了老街几十个小娃娃们玩耍和游戏的道具，我们分班把小麦桔杆抱到大桥中央点燃后，再用树枝将燃烧的桔杆推下大桥，看谁的火堆在河面上燃得更旺、漂得更远，整个小镇便弥漫着桔杆燃烧的烟火气。
不知源头的河水从大山深处蜿蜒而出，顺着小镇轻轻一绕，便绕出了无限风情。大桥下面有一个深潭，中午时分，女人们在大桥的阴影里洗衣、淘菜、刮洋芋，成群的小鱼在水中追逐、争抢随波逐流的洋芋皮。男人们在深潭中凫澡、淘沙，或从河岸最高处，变着花样往水中扎猛子，浪花溅起很高，欢笑声传出很远，逗得洗衣服的女人们不时起身张望，溅湿的衣服紧贴着肉体，勾勒出让男人们想入非非的曲线。此时站在大桥上放眼望去，凫澡的人们像一锅煮熟的饺子，在河水中漂浮着、翻滚着。
大桥是一段繁盛的街道。时间进入腊月，卖火炮儿、卖年画、卖糖果，还有抽签算卦的摊位挤满整座大桥，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使得本就狭窄不堪的大桥更加拥堵。比大桥上还拥堵的是紧挨着大桥一头的一个小饭馆儿，老板是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我叫他侯叔，他蒸的羊肉和他煮的包面堪称老街“双绝”，赶场的人们购买年货后打着拥往他的饭馆儿里钻，抢到座位后，点上一份蒸羊肉，煮上一碗包面，再勾来二两官渡老白干一气整下，然后背上背篓或挑上箩筐晃晃悠悠往回走。空气中弥散的酒味儿、羊膻味儿比人们身上冒出的汗味儿还要浓。
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我从县城回到小镇的营业所工作了两年。有一天下午无缘无故心情不好，我便约上两个发小来到侯叔的小饭馆儿里，胡吃海喝到星星洒满天空，当醉意上来时，我们告别侯叔，手挽手来到大桥下，一时心血来潮，我们又翻过拱墙来到大桥的“3”号拱里，喋喋地说着一些心事。那一刻河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一条彩绸在随波舞动，也像我们蠢蠢欲动的心在随波逐流，我们对着身下的河水长啸，以此发泄青春那无病呻吟的忧伤和直截了当的激情。
时光就在我数次调动工作地方的过程中悄悄流失了，流失得让人有点儿措手不及、唏嘘不已，连儿时的伙伴都懒得联系了。
前年清明，我回小镇为父母扫墓完后来到大桥，看见桥面曾经被踩踏得锃亮的光阴暗淡了，穿拱而过的风破旧了，两边的护栏锈迹斑斑，眼睁睁一层层脱落了，老桥在时光中逐渐老去，好在后来经过修缮，老桥被当作了居民步行为主的市政桥，结束了它的通车使命。
现在，官渡河流上，五桥飞架南北。老桥上游300米是2005年投入使用的板壁岩大桥，沟通官渡河两岸的三发街和清溪街。下游700米是2016年投入使用的官渡河大桥，承担着贯通南北的重任。桥是街的一部分，在老桥和官渡河大桥之间还有两座桥，一座叫育才桥，一座叫官渡廊桥，跟老桥一样，供人行走和观光。官渡廊桥于2012年建成，整座廊桥长约70米、宽约12米，由12根粗壮水泥柱支撑起的三层桥亭，气势雄伟地雄踞官渡河之上，与两旁的建筑相映成景。在廊桥一楼，除建有老年休闲娱乐的棋牌室外，还有一家烧烤摊，二楼是廊桥大排档，当炊烟升起时，满河飘香，赋予了廊桥新的内涵和使命。
一座老桥，四座新桥，中间隔着几百米，也隔着几十年时光。如今，官渡河大桥和板壁岩大桥取代了老桥，它们仿佛在这条河流上完成了某种时空的交接和某种精神的传递。
好久没回官渡了。偶尔，发小发来信息，问我现在过得怎么样？我怅然回复：在平静中慢慢老去。
没错，是平静，平静得叫人遗忘。幸好我不会遗忘，虽然在官渡老街上只剩下了那幢跟老桥一样衰老的老屋，但我不会遗忘，更不会遗忘的是曾在那座石拱桥上渡过的那些欢乐时光，以及那些零碎而又真切的忧伤和憧憬，它是那样坚固地矗立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