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664期 >2021-08-20编印

峡山客记
(外一篇)
刊发日期:2021-08-20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邓 毅
  天,下着雨。山谷弥漫雨雾,山里不时发出阵阵林涛声。我们冒雨进山,去皮家矸村庄。我走进那植被葱茏的大山,就感到入林仰面不见天,登峰俯首不见地。
  皮家矸,系巫山县大昌镇白云乡太阳村的一个社,地处巫山小三峡大山深处的山梁上,倚山临谷。在村口,眺望四周,尽是连绵起伏的峰峦,好像一大群牲口沉浸在雨雾里。倏地,我贸然想起:“天下名山何其多, 惟有此地峰成林”的诗句。
  一进村,我就耳闻读书声,循声望去,几个孩童正坐在一泥墙屋里,朗朗念书。山民与我耳语,那是村里的学校,全校7名学生,其中,3个小孩读学前班、4个小孩念小学一册课本,那一脸稚气、穿着蓝色学生装,站在小黑板前讲课的青年,是皮家矸人的唯一老师。嚯!真是有志不在年高!
  与这所村小相邻的是一个低矮的泥墙房子,那是“五保户”许德华的住屋。许德华自幼丧了双亲,他姐姐出嫁的那年,便与姐姐一同来到山里,尔后,姐姐因病谢世。前年,他在一次上山打柴时,不慎跌断颈骨而致残,自那以后,皮家矸的35户人家,轮流照料他,每天,乡亲们自带粮食、猪料、柴火,来帮他煮饭、喂猪、耕地。
  年届78岁的许德华,一生未婚,长年客居山里,死守田地,不弃乡求媳,离土而去。然而,皮家矸穷,全社那80亩瘠薄地,只生得出土豆、玉米、红苕,庄稼靠汗水,广种薄收。山里的姑娘纷纷去了山外。于是,拥有103人的皮家矸,竟有20来个单身汉。一晃几十年的光景逝去,许德华终未娶媳安家,是村里年龄最大的单身老汉。
  皮家矸多为皮姓,外姓甚少。据说早在“湖广填四川”时,他们是同一先祖的子孙。这里山民淳朴友善、邻里和睦、亲如一家。或许,正是因为皮家矸人有那可贵品质,才招徕了上门女婿———童玉喜。
  童玉喜,25岁那年,从山那边来到皮家矸,与皮家妹子结为秦晋之好,当上了皮家的上门女婿。
  山雨,霏霏。山风,飕飕。
  我们马不停蹄径直来到社长童玉喜家。童嫂说:“玉喜打猎去了,带着狗,不待天亮就出了家门。”
  她把我们迎进屋里,抱来树根,在堂屋升起一堆火,倒杯山茶,让我们暖暖身子,消除料峭的春寒,又端出一笼热气腾腾的土豆邀请品尝!
  一会儿,童玉喜肩扛一只足有70斤重的麻黑野山羊回来了。他那瘦削的脸淌着雨水,衣裤湿淋淋的,见了客人,不胜高兴,拿出酒罐,吆喝大伙喝陈年老酒,祛寒暖身。真是一把好手,如此天气,进山狩猎,竟有所获,令人折服。
  “这家伙,我候了两天,它才入了圈套。”童玉喜脱下衣衫,手捧酒碗,边说边咕噜豪饮:“哎!大凡收获玉米的季节,就总有成群结队的山猴,跑来偷袭;待土豆、红苕成熟,野猪、山羊又来啃吃。这山里的日子过起真难!”
  一番话,使我释然,他日夜狩猎,不是为了充饥,而是捍卫生活。
  这位四十开外,身材硕实、性情豪爽的大山儿子,打开话匣,就聊起山里的事来:皮家矸土劣、缺水,难以长出经济作物,村民主要经济来源靠喂猪,可猪又只能养到百来斤,就得背出山去,否则,高路险,难背出。再说就是山里人视水如油,村里只有一个泉眼,那水仅够人畜饮用。他说那泉眼很远,挑一桶水,来回得花三个小时。几十年来,夫妇俩用那曾养育皮家矸世代子孙的泉水, 将自己两个儿子养育成人。长子已结婚安家,幺儿村小任教。
  蓦地,我才豁然醒悟,原来村口青年教师,就是他的儿子———童红平。
  童玉喜把儿子留在村里教书,是祈望皮家矸的下一代将来有文化知识,尽管他那刚满17岁的儿子是小学文化, 可他做得到的只是这些。时下,他带领村民培育乡政府调来的5000株优质花椒苗。他说这是乡政府对皮家矸实施扶贫计划的一部分, 往后咱山里也将脱贫致富!
  童玉喜兴头上,即兴唱起三峡民歌:一根烟袋五寸长,袋袋支支敬新郎。郎吃一口递给姐,姐吃一口递给郎,吧点口水像蜂糖!
  那悠扬的歌声,回荡山谷,回荡在那雨霁的山边彩虹上空!
神女峰的梦想
  我们在林深树密的山里走了许久,仍不见石碑乡的龙窝村,映入眼帘的只是古木苍藤、飞泉流翠、层峦迭秀。从长江巫峡神女峰对岸那渡口进山,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险,行进其间,举步艰难,稍有不慎便会跌入山谷。山谷里有条溪河,河水滔滔涌涌,奔流而下。
  路,是在大山崖上凿出来的。我蓦然见得山道上立有一块“功德碑”,驻足嚼文,得知,此道系清朝道光年间,一群有志之士所建,碑的下方还镌刻着当年那些捐资与筑路者的名字。
  “瞧!那是我们大山里人的‘神女峰’。”山民十分自豪,脸上漾出喜悦:“在那‘神女’的旁边,还有一个抬轿的石刻传说哩。”
  我站在古道上,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那座山峰上有一个俊秀少女,亭亭玉立,因其山高谷深,少女四周,云雾缭绕,像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显得妩媚动人。大自然的造化真是“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神奇无穷!
  “那就是龙窝村。”山民边说边用手指着大山密林中的村舍。当我窥见村舍上方那高高的山顶上,竟有星罗棋布的农舍时,便愕然无语。
  据说龙窝村人祖籍系湖北麻城。相传早在清道光年间,湖北麻城一位黄姓贵人,带着仆人挑担来到这里,主人住在山腰,智姓仆人不愿离去,便在山上岩边搭起草棚子住了下来,繁衍子孙。
  龙窝村地处大山腹地,全村1200人。改革开放后,全村大力开山垦荒,每个村民可分一亩六分责任地,村民从原来单一的粮食生产,逐步转向发展多种作物的栽培。近年来,家家户户有了余粮,生活有了温饱。然而,令村里人苦恼的是称盐打油,要沿着那条险峻的古道,走出山外,去长江边神女峰对岸渡口那杂货铺买,往返得花四五个小时。交通的不便,已成为乡愁,人们祈盼有一条通往山里的公路。
  在山坳上,我们来到智玉勇家做客。这位智家的后裔,他不再过祖辈那种贫穷与困苦的生活。1952年,他父亲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一任就是十几年。如今,他是村里17名学生的老师,他的住屋是石头砌的,喂了四头肥猪,养了一群蛋鸡和山羊,他的孩子们都走出山外,去了沿海,家境渐好了。可他哪儿也不去,在他走过的45年人生光景中,足有30年,献给了山里的孩子!
  村民说,龙窝村有个学前班,就设在山腰王祚伦社长的家里,是王社长闺女创办的。
  王社长把自己一间不足9平方米的土墙住屋腾出来做了教室。在我们登门造访时,这位芳龄20岁、容颜俊俏的王老师,正在一旧式小平柜“讲桌”前,用一块小黑板给她那以长条凳为“课桌”的14名学生讲课。
  王祚伦有三个女儿,他们都读了初中,当学前班老师的是老二;老幺去了湖北一家饮料厂做工;老大在家务农,现在已嫁人,依照龙窝风俗,女婿上门,孩随母姓。于是,在湖北襄阳一家煤矿,当井下工人的邓姓小伙子,便进了王家,为上门女婿。去年,添生贵子,其子取名为王邓平。
  天,渐渐黑了。王祚伦才从山下工地回来,年仅42岁的他,中等身材,衣衫简朴,瘦瘠的脸上,胡茬尤深。看上去年龄颇大。为了公路,他没日没夜地忙乎,走家串户,发动村民,捐资投劳,带领山民开山放炮,筑路架桥。他那娴静的妻子,为了支持丈夫,除与女儿上工地义务投劳外,还要承担家里10亩责任地的农活儿。“龙窝村人希望三峡大坝早日建成。”王社长告诉我,“那时,长江的水将灌满眼前这道长长的山谷,船就可以驶进山里了。我们要把龙窝村建成‘花果山’,以实现龙窝人的世代梦想!”
  【作者简介】邓毅,硕士,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重庆文学院院长。自著报告文学集《重庆纪实》,散文集《大山人》,文艺评论集《点击与喝彩———邓毅文艺评论选》,学术专著《略论我国现代文学书目体系的建立》等。作品荣获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全国报告文学作品一等奖,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全国报告文学作品一等奖,国家五部委全国散文奖,首届重庆散文奖,重庆报告文学奖,重庆市政府社科成果奖、全国优秀科研成果奖。作品入选《全国优秀报告文学获奖作品集》、荣获“全国中青年文艺家德艺双罄工作者”、"全国优秀青年文艺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