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658期 >2021-08-06编印

木箱情缘
刊发日期:2021-08-06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岳伦春
  在我的起居室里,珍藏着一口红漆木箱,它长两尺余,宽一尺许,做工讲究,小巧轻便,易于携带,色泽鲜亮,耀人眼目。这是一件极其普通的家具,用松木制成,在农户家里随处可见,可它于我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每当我看到它时,就会有一种温情缓缓升起,充斥着我的全身,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注入我的体内。此际,奶奶那慈祥又和蔼可亲的面容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奶奶本是湖北巴东人,年幼时随母亲改嫁到毗邻的重庆巫山一户人家。还是解放前,她二十岁那年嫁给了我爷爷,连同她一起来的就只有那口红漆木箱,里面叠放着几件简单的衣物,这便是她所有的嫁妆。
  十岁那年,我到三十里外的区中学读初中。陪伴我左右的就是奶奶那口红漆木箱,里面放着我的衣服、书籍。周末回到家,奶奶总要为我做上一顿好吃的,走时又用玻璃罐装满各种咸菜让我带到学校,让那掉在地上也摔不散的玉米饭团多了一些家的滋味。
  后来,我上了一所中专学校,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那天,我们起得很早,雾气还在村子上空弥漫着,雀鸟在门前的竹林里叽叽喳喳叫个不休,匆匆吃过早饭,太阳才从对面的南山探出头来,绚烂的霞光照耀着我家的土墙瓦屋,父亲背着捆好的被子等行礼,我提着奶奶那口红漆木箱,依依不舍地踏上求学之路。奶奶一直送到村口,她频频地挥动着右手,我分明看到她那枯井似的眼里噙着浑浊的泪珠,嘴里却不停地千叮呤万嘱咐:“慢点走,路上小心点,记得来信哟!”我哽咽着说:“要得,要得。”此刻,我不敢回头看奶奶,害怕一回眸便抑制不住自己滂沱的泪水。
  四年的中专生活,那口木箱与我形影不离。木箱里除了衣物外,更多的是一封封家书,父亲常常在信中讲道:“你奶奶总是念叨起你,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每每读到这些文字,泪水就会迷蒙我的双眼。
  奶奶一生是勤劳的。哪怕在古稀之年,仍坚持下地劳作,屋旁的菜畦里,总见她忙碌的身影,看到那些碧绿而挤挤挨挨的蔬菜,她的脸上就会漾起层层笑意。记得小时候,我影子一样跌跌撞撞地跟在奶奶身后。她总是头裹白头巾,脚踏“三寸金莲”(因裹了小脚),步履蹒跚地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那条大黄狗总在前面摇晃着尾巴,时不时“汪汪”地狂呔几声,追赶着牛羊钻进屋后面密密丛丛的树林里去,有时牛羊寻得一片丰茂的草地,一头扎进去,任凭千呼万唤就是不肯出来,奶奶只得四处找寻,衣服被荆棘挂破了,手也被划出道道口子。直到夕阳西下,奶奶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肩上扛着一捆柴草,披着晚霞赶着牛羊回到家中。
  秋收时节,午后阳光正好,奶奶在院坝里铺上篾席或是厚厚的胶纸晒稻谷、玉米,她坐在门口一边纳鞋底,一边不时用“响杆子”敲一下门槛,发出声响以驱逐前来偷食的鸟禽。有胆大的警惕地四下里望了望,不见有人来,又蹑手蹑脚地继续享用它的美餐。奶奶有时也起身去追赶一下,久而久之,这些鸟禽越来越胆大,简直目中无人,奶奶无可奈何地自语:“反正是吃,你们吃也一样吧。”
  奶奶为人和蔼,心地善良。在我的记忆中,邻里之间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夫妻间闹矛盾,就会请她前去调和,她常常奉劝他人“人生在世,和气二字”。奶奶相信万物皆有灵,我们小时候贪玩,经常在屋外墙角边找到虫子或蚂蚁的洞穴,一瓢水灌进去,然后,我们又抓住那些没被水淹死的虫子或蚂蚁,把玩一会后将它们捏死,奶奶就会呵斥我们:“它们也是一条生命呢!”每当看到流星从蔚蓝的夜空滑落,奶奶就会充满忧郁地喃喃自语:又有一个人离开了世间。
  那是一个冬天,寒风潇潇,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大地一片洁白,我们正围着火炉烤火。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拄着一根拐仗,颤崴崴地来到门口, 躬着身抖抖索索地道:“主人家行———行好,给———给点吃的吧!”奶奶赶紧将他让进屋来。只见那人破烂不堪的帽子上、衣服上满是雪花,苍老的脸上布满了尘土和污垢,脸色十分苍白。奶奶旋即打来一盆热水让他洗脸,转身又从灶屋里给他盛来热饭热菜,看着老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闲聊中,才知老人家乡遭遇了灾害,村里大部分人都出来讨生活,老人走了几百公里才到这里。吃过饭后,老人要走,奶奶又挽留他住下来,这一住就是两个多月。
  奶奶生性坚强,却又十分疼爱她的子孙们。我的爷爷当时任村长,他刚刚带领村民渡过三年自然灾害后不久,从屋旁一棵梨树上摔下来,没来得及留下一句嘱托就走了,奶奶那时还不到四十岁。奶奶共生育两男一女,就在爷爷去世没多久,她那十来岁的小儿子也被病魔夺走了生命。接连失去两个亲人,奶奶承受着人也间巨大的悲痛,而生活的重担只能由她一人扛,即便如此,她还是送我的父亲读完了初小,既当爹又当娘,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将我父亲姐弟二人拉扯成人。
  七岁那年,我患上了眼疾,常常疼得直在地上打滚,奶奶万分焦急,抱起我直奔乡卫生院,可那时卫生院设施简陋,医疗技术有限,没有查出个所以然。随后,她又同父亲一起将我背到百里以外的她老家巴东县火峰乡,找当地有名的老中医治疗,不见好转。她又找来当地的“端公”,以驱逐附在我身上的邪魔,一番折腾,自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奶奶一生是勤俭的。在那个苦寒的年代,天空中总是飘着惨淡的愁云,正如奶奶的心境一样,她每天都在精打细算着如何将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糊弄走。她一年四季都穿着补丁缀补丁的蓝色家机布衣服,虽破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家里粮食不够吃,奶奶就在田间地头寻些野菜充饥裹腹。我们屋后有两棵柿子树,一到秋天,柿子开始变红的时候,那些美丽的山楂鸟拖着长长的尾巴,纷纷前来啄食,奶奶就和它们打争夺战。她把摘下来的柿子一部分剥皮后晒成柿饼,到了过年的时候就长满了白霜,象白月亮一样泛着光,甘甜可口,让人馋涎欲滴;一部分则放在屋里让其慢慢发酵,直到它变软,红红的,圆圆的,轻轻一碰就炸裂,那火红的汁液哗地溢出来,一股股香甜味瞬间弥漫开来,沁人心脾。在树枝高处总有几个幸存下来的柿子,恍若一个个红灯笼,更象一个个可爱的精灵,它那微弱的光芒照耀着山村贫瘠的岁月。在那时,这些柿子也为奶奶或多或少地减轻了一些生活的压力,尤其是那些长满白霜的柿饼也成了我甜蜜的回忆,寒假后到学校时奶奶总要给我塞上一袋,这让我感受到了生活的几分甜,忘却了人世的几多苦。
  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到老家,奶奶总是高兴地问这问那。得知我要成家了,奶奶便吩咐父亲把屋后的柏树砍了给我做家俱,一来柏树扎实耐用,二来是要我们做一个象柏树一样正直而坚忍不拔的人吧。
  一次,父亲进城来,说奶奶最大的心愿就是进城来看看我的女儿。97年夏天,我终于将她接到县城,这也是她第一次进城。她虽然是七十多岁的古稀老人了,但仍精神矍铄,这可能与她一生辛勤劳作是分不开的。对于奶奶来说又添了一辈人,她欣喜若狂,抱起我的女儿仔细端祥,也许是血缘的关系吧,我的女儿不断不感到陌生,反而对着她咯咯地笑个不止,奶奶高兴地抚摸着我女儿的脸蛋。之后,她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的展开来,拿出几张折叠得皱皱巴巴的钞票塞进我手里,要我给女儿买新衣服。当我问起家乡的风土人情,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说到某邻居的儿子上了大学,她就会更加神采奕奕,眸子里闪烁着熠熠的光芒,仿佛是她自己考上了似的兴奋。
  那时,我的住房不足五十平米,一家人住在里面显得十分拥挤,做饭烧的蜂窝煤,洗澡烧的电热管。奶奶总是闲不住,一会儿扫地抹屋,一会儿又要帮做饭,我们不让她做,她却说:“做惯了,光玩还浑身不自在呢!”呆到年底的时候,奶奶坚持要父亲把她接回老家。
  这一年春节,我带着妻子和呀呀学语的女儿回到故乡,陪奶奶度过了最后一个愉快的春节,回城的那天早上,雪后初晴,但寒风仍呼呼地刮着,奶奶穿着一件宽大的红色羽绒服,她将镶着白边的羽绒服帽子套在头上已戴着的黑色帽子上,站在村口挥舞着双手,充满沧桑而瘦削的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谁知这一别竟成了永别,奶奶这幅形象就此永远地定格在了我心中。
  上班后的第二天,接到父亲电话说奶奶走了,这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明明前天还在村口送了我们的,明明看见她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当奔到她的灵前,看到她那慈祥的面容时,我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母亲说奶奶吃过早饭后,感觉头有点晕就又去睡了,当天家里请了很多帮工在种土豆,中午时分去喊奶奶吃饭时,可怎么也喊不答应。母亲说奶奶走得很安祥,没有经受痛苦的折磨,这也许是她平时的造化之功吧!“青山垂泪,草木含悲,”这是我在给单位老同志去世时写悼词常用的词语,可当最亲近的奶奶离去时,我却无以诉说。
  “人生如客耳,有来必有去。其来既无端,其去亦无故。但其去时,各有一条路……逝者如斯夫,水花流不住。但愿着翅飞,岂肯回头顾?”奶奶就这样地走了,她与这个小山村相互厮守了五十余载,正如她说的女人是草籽命,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这里留下了她的青春、爱恋、幸福和苦痛,更留下了我们深深的怀念。
  时光飞逝,一转瞬间奶奶已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而今,我们由于三峡工程建设已搬迁到新县城,房子变宽了,生活条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种新颖的家俱一应俱全,出行也是各式各样的皮箱、拉杆箱,木箱也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渐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成为了一个时代的印痕,一段历史的记忆。可我一直还珍藏着奶奶的那口红漆木箱,它依旧那么鲜亮,那么灿烂,象太阳一样光华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