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593期 >2021-02-26编印

吃 面 条
刊发日期:2021-02-26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徐永泉
  童年时,十顿饭九顿是红苕、洋芋、包谷“三大坨”,所以除了肉和米饭,面条也做梦都想吃。面碗里要是还舀上半勺洋芋丁和了腊肉丁的臊子,或打上一两个荷包蛋,那更是上品,吃过一顿回味几天。
  那时尽管贫困,人们似乎更喜欢愉快的调侃,打“空口牙祭”,把小娃娃挨打称之为“吃面条”或“吃面条子”“吃挂面”“吃面条儿”就是典型例证。打小孩,孩子屁股、大腿“吃”的条子确也酷似面条,无论竹条、篾片、柳条,或其他什么乔木枝儿、灌木条儿。孩子受了自己亲爹亲妈有意加之的皮肉之苦后,身上时常留下道道红印,火辣辣的,稍一碰触清叫唤,这与煮熟的烫人的面条又何其相像。
  在古人看来,家长打孩子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由于崇尚“黄荆条子出好人”的传统家教理念,远在先秦时,中国家长就把打孩子立为“家规”。自己孩子,别个大人打不得(在古代老师除外),尽管只是弹一指杆儿,就可能引起两家吵架打架。而自己,打了就打了,过不了多会儿,“幺儿”“狗儿”照样喊得巴皮巴肉,“爸爸”“妈妈”照样叫得亲亲热热。下次怪搞看不顺眼照样打。偶尔打得重了,娃儿屁股、大腿晚上挨不得床铺,大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两眼泪水团团,拿帕子给孩子轻手轻脚做热敷。正所谓“家鸡打得团团转”。父母打孩子再凶神恶煞,都是因为爱;非要说恨,那就是恨铁不成钢之恨,爱之深恨之切之恨。
  我小时几次挨打,常电影般一幕幕在脑海放映,且随时间推移年岁增长,画质愈渐清晰。“娃娃要吃鸡蛋糕,闯他妈的鬼,烧开水,提起个坛坛儿歪起个嘴!”一天我和比我大点的邻居女孩儿翠祥,爬上叶家门前竹林边的一棵桃树,挨坐在离地丈多高的粗大枝桠上,一起摇着腿,背着童谣,多么开心。竹林里的麻雀儿,都羡慕地朝我们看。正在这时,去挑水的爸爸朝这边走来,到水井须经过桃树下的小路。马上下树是来不及了,那只会是欲盖弥彰,更快暴露自己偷偷爬树。我慌张地看着翠祥,低声央求道:“莫动,我们都莫动,莫做声。我爬树爸爸看见了要打的。”她爽快的点头答应。不料,当爸爸走近,翠祥突然“倒戈”:“徐老师,你看喽,老泉在爬树!”
  爸爸一仰头望见了我,放下水桶,来到树脚下:“下来,下来嘛,不打。”我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什么他今天会是这样。究竟打不打呢,心里没底。管不了那么多,早晚要下树的,是坎是岩是水是火都要跳,爸爸不会爬上树来扯我打我,印象中他从来不爬树。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慢慢下到双脚离地大约还有一尺四五,两手刚好抓住树干上一个锄把粗的干枝不会掉下时,爸爸又开口了:“揪紧。”“嗯。要得。”“揪紧没有?”“揪紧哒。”“好,就恁个,莫动……”
  他车身在竹林里拣根条子。给我屁股、大腿就是一遍捶。一边打一边问再爬不爬,我大声哭叫,连忙告饶。记得打完后我满脸泪水下地时,爸爸搭了一下手。更忘不了记忆里第一次挨打,当时不到五岁。弟弟尚未出生,我是我家小孩中唯一的儿娃子,颇受宠爱,一家大小围我转,凡事有求必应,只差摘星星取月亮了。我越来越放肆,以至每顿吃饭都端着碗进进出出、东走西走,哪里吃完碗筷丢哪里。
  这天家里有客。在大门外吃完饭,我照例把碗筷往地坝一搁,转身开跑。不料,吃完饭正咂烟的爸爸一改往日的态度,厉声喝道:“泉娃子转来!把碗、筷子拿进屋放到桌子上!”
  我充耳不闻,心想天天如此,不捡还能怎样?“赶快转来!今天非给老子把碗和筷子捡起来不可!”我斜了一眼,见样子异常可怕,似乎不像随口说说。与平日牵着我手,在清朗明月下,院坝里边走边教我唱童谣之类情景,形成鲜明对比。不敢再看。我把求助的目光移向其他人。还真有效,即刻就有人连忙走过来要拾起地上的碗筷。“都不管他!今天哪个捡我打哪个!”声音更大更可怕,“必须他各人捡,只要他捡起来放桌上,就不打。”看来没指望了。“捡不捡!捡不捡!捡不捡!……”爸爸给了我机会的,但幼小的我不知为何那么倔强,死活不捡。他拿根条子走来就打,打的并不轻,我却偏不哭;越不哭爸爸越打,终于大声哭起来。
  但仍不肯捡,便打得更狠,究竟受不住,不得不“服输”,却又不愿把“面子”一下丢尽,我把碗筷拿进屋放地上———并不放上桌子。他哪里肯依,继续打。我嚎啕大哭,便又从地上捡起碗筷,放上板凳。没想,爸爸仍不同意,样子更可怕———除了决心要戒我坏习惯,大抵也因了我的“不听话”、我的也太不给他“面子”,现在我想。我连忙跑向妈妈,伸手要抱腿,指望得到妈妈的袒护。想象中立即出现的情景是:“好好好!不打哒不打哒!记到,二回不往地上搁……”妈妈一边心疼地说着,一边俯身把我抱起……而现实是,平日万般喜欢、疼爱我的妈妈,也凶起样子,连忙后退,使我无法接近,还冷冷的说:“打得好!我欢喜!我当喝了碗凉水!”并扭身进了里屋把门紧挡,看都看不见了。
  我生平第一次“输”给了爸爸。我极不情愿地从板凳上拿起碗筷仰头放上桌子,泪水满面。“严酷”的爸爸,“狠心”的妈妈,个把小时后才抱起“孤苦无助”的我,给了我极大的温慰。越是这样,我越是感到“委屈”,睡到半夜还伤心的抽噎。但同时,小小的我似乎一下“懂事”了许多。这次挨打,起初满以为不会打却太阳从西边出,打了。也有开始以为不得了要垮天,不知要打成啥样,而结果却没打的,大虚惊一场。
  母亲因乳腺癌去世时,我读初一不到一学期。当时大姐已有工作,月池供销社当售货员,离家四十五里山路。母亲去世后,她用过的围腰、锅铲、猪草刀等,就主要落到比我仅大两岁的二姐手里。一天,爸爸割坨新鲜肉,很瘦,高兴地拿回屋,说炒肉丝吃。二姐切好肉,离开几步做了点别的事。没料,一条黑色的狗乘机进屋,仿佛只一两秒,就把砧板上的肉吃得所剩无几。我看见时,狗的前脚搭桌沿上,正做“扫尾工作”。“呀!爸爸,肉,狗子……”二姐转过身,见状,直楞楞站在砧板前,傻了,心疼刚切好的肉,更怕爸爸打。
  爸爸从里屋出来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仅没打二姐,还安慰我们:“狗子吃了就吃了嘛,以后过细点。肉,过两天再割就是!”有时大人嘴里说“打”,但从说的口气和自己犯错的严重程度,知道不会真打,心里便暖暖的,甚至得意洋洋。 也有时,连“打”字都没说,却比打更“疼”。
  “吃面条儿”可不只是小孩的专利。成人也常常挨“打”。比如被“刷软条子”———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甚至在大小资历差不多的同辈、朋友间,含蓄委婉,点到为止,说得轻落得重的批评劝诫。“刷软条子”,良药却不很苦口。它至少有三个好处:一则,针对的问题一般并不很小,却只是这般春风拂过,大大维护了被“刷”者的颜面和自尊,非但不易产生怨恨,每每还由衷感激;二则,这种用心良苦似挂面的软软的条子,比之疾风骤雨、万钧雷霆更能让人甘心接受,改过的诚意会更大,尤其对于“响鼓不用重锤敲”之人;三则,“刷”者纵有再大的意见看法,都不至于高声大嗓气喘吁吁,在伤了被“刷”者的同时也使自己“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