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584期 >2021-01-29编印

山窝窝里的柑橘梦(一)
刊发日期:2021-01-29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何 勇
  夏日清晨。
  下庄。
  田间的薄雾渐渐散去,空气里氤氲着水汽和淡淡的草木香。袁孝恩拄着拐杖站在院坝里,看着不远处青幽幽的柑橘林。儿子袁堂山肩背药箱,身上衣衫已经透湿;汗液钻出毛孔,又被微微清风一抚,想必说不出的舒畅。他身后的药箱已经空了,一棵棵擎着绿色大伞的橘树,繁茂的叶丛里,柑橘们小的如豆,大的如珠,都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坠在枝上。橘叶上,透亮的露珠和乳色的药滴犹疑试探着,借着微风徐徐拥抱,慢慢浸润进橘叶的脉络中去了。
  橘树边小路上闪出个身影。个头不高,白衣黑裤。袁孝恩眯缝着眼笑了。冲着那个人影远远招呼:“又来转一哈呀?”那人越行越近,脸上的笑纹清晰了:“转哒看哈嘛。老袁,柑橘药打得啷个样哒?”
  “差不多哒。”袁孝恩伸手指了指,“还剩下头那一片,娃娃和她妈,两天差不多搞得完嘛。”
  “人勤快,那是不一样。”来人掏烟,递给袁孝恩一根:“你这五六亩地,经管得好。今年好生搞,荷包儿肯定鼓起来哟!”
  “这个一天一天的,搞起还是有盼头!”袁孝恩伸手接过烟,顺手给他点了个火,火灭烟起,声音被清风一荡,也有些飘悠:“老毛,二十多年呐,这个青果果总算长成金果果了哇!”
  老毛狠咂一口烟,两个人就在院坝里坐下,抽一口烟,拉一阵话。而身后高高山头,太阳挣脱红云,把一片金光洒进了这片山窝窝。
  一
  二十多年前的袁孝恩,背直身阔,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同样勾着背在田地刨,他种的红苕洋芋,一锄头下去,翻开来就是肥硕的一串;他种的玉米小麦,秆直颀长,颗粒饱满。老人常说:“只要舍得刨,不得嘴受熬。”然而,随着两个娃娃渐渐长大,“舍得刨”的袁孝恩开始经历另一种煎熬:地里的红苕洋芋,能拿来喂饱娃的嘴;攥紧干瘪瘪的口袋,仰望绝壁上的“天路”,他要如何喂饱娃娃求知的脑袋啊!
  不是没有想过办法。袁孝恩种过油菜,种过芝麻,又在村里带领下,发展烤烟:烟苗长势喜人,却卡在了最后一关———下庄海拔低,烤过的烟叶没有办法“回潮”,只能眼睁睁看烟叶化成了致富路上的云烟;还种桑养蚕,结果精心侍弄的小蚕儿也受不住下庄的热,一群一群地死去,最后只留下了空空荡荡的大簸箕。
  “粮食到底只管得到肚儿饱啊!”袁孝恩脑袋恨不得挠破一层皮,末了也只能叹息复叹息。此时井底的下庄、绝壁下的下庄人,都成了缚住手脚的困兽,左冲右突,依然不能突围。
  也是一个清晨。袁孝恩下地干活,路上遇到了毛相林。外号“毛矮子”的他,是一个“折腾型”的村干部,乡里领导常说,这个家伙心比天大,野得很,不安分。“不安分”的毛相林跟同样“不安分”的袁孝恩撞在了一起,撞出了一个萌发二十余年的梦。
  “这个一天面朝黄土的,看不到天哪!”袁孝恩慨叹。
  “要想法。”毛相林话头一顿,吸口烟,“我们这个山窝窝里头,不往前奔,就是死水,流不动了。”
  两人默默无语走上一阵,袁孝恩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有个亲戚,家安在奉节的,现在种了十来亩柑橘,还搞得很红火。哎,老毛,你说我弄点苗子来试试,有不有搞?”
  毛相林想一想,一掌拍在袁孝恩肩头:“搞嘛,我觉得可以,试哈嘛!”
  烈日炎炎。袁孝恩忙完地里的活,抹一把额头的汗,回家。跟老婆一提这事,老婆脸一下子拉得老长:“一天吃多了只晓得折腾!种油菜种芝麻,讨到了好大的收成?喂蚕子种核桃树,你们搞的花样还少啊?又要花起钱买果苗,把裤子当了去买嘛!”
  老婆翻起前账,袁孝恩心里发虚,挠挠头,说话也不由陪着几分小心:“嘿嘿,以前是吃了点亏,但是活起的人不能光守着几块田嘛,围到几块田再啷个刨,也刨不出金娃娃来唦!”
  老婆眼皮都不抬,菜刀在砧板上剁得当当响:“随你啷个说,反正我不得同意。”
  首轮游说铩羽而归。袁孝恩无法,怏怏地出去了。再杀回来,手里牵着儿子袁堂山。袁堂山站在母亲面前连比带划,脸上仿佛闪着光。袁堂山是他们最心疼的儿子,打小就听不到也看不见,是老婆心尖尖上最绕不过的柔软。看着面前两张充满期待的黝黑的脸,老婆叹息一声,翻动手中的锅铲,再不说话。
  从奉节出发。几十棵柑橘苗躺在袁孝恩的背上,看过一轮日头升日头落,终于晃晃悠悠落到了下庄。栽苗的那天,左右邻舍三三两两溜达过来,瞧一瞧,再闲谈几句:
  “老袁,弄的橘子树啊?”
  “啧啧,这一大捆几十根,种活哒结了果果,你吃得完哪?”
  “就是,弄几根种起吃个稀奇就行哒唦!”
  袁孝恩不说话,只是笑。他扬起锄头,两起两落,一个树坑挖好,就指点着儿子袁堂山放一棵柑橘苗。头顶白云轻轻挪着脚,周围不时飘过乡邻的谈笑。
  袁孝恩的柑橘苗笔直地立在田间。他点一根烟,咂摸咂摸烟味,深呼吸,鼻腔都是柑橘叶清冽的气息。你们这些远客呀,来这个山窝窝里安不安得了家呢?袁孝恩想。
  远客并不娇气,在农家肥的侍弄下一个劲儿地蹿个儿,长叶,再开花,挂果。青果果躲藏在繁密的叶间,一天天地膨大,不光牵动着袁孝恩的目光,也吸引了许许多多不同纲目的昆虫。黑蚱蝉来吮吸汁液,顺带做个产卵窝;蝽蟓、卷叶蛾潜伏在夜里的橘树上,或爬或跳或飞着,享用着甜蜜的盛宴,还有棉铃虫、烟青虫……劳累一天沉沉睡去的袁孝恩全然不知,这饕餮一般的小虫们,正一点一点啃食着他的梦。
  这一年深秋,袁孝恩木讷地垂着头,把商量买苗时老婆的那些数落又从头到尾听了一遍。他带上剪刀,把柑橘树上所剩无几的果子摘下来,跟儿子掰开来尝一尝———至少,这些逃过了虫子侵袭的柑橘,还是很甜的。
  二
  这一口柑橘的余味,埋在袁孝恩的喉头,封存多年。
  1997年。干冷干冷的冬月,一声隆隆炮响,震醒了沉睡的鱼儿溪,也撕开了绝壁上第一道口。上山修路的人,手是热的,眼是热的,心更是热的。人称“毛矮子”的下庄村村主任毛相林,领着一群人,抠、凿、撬、刨、蹬,用身体作抵,向天要道,在绝壁上一寸一寸啃出了一条长8公里的路。
  阻塞多年的下庄血脉,通了。而长居井底的下庄人,沿着汩汩流淌的血脉溯流而上,走出去的刹那,有豁然天地宽的豪情,更有举目四顾心茫然的无措:路是连上了,往哪儿走?怎么走?
  袁孝恩睡梦里都在琢磨。梦很杂,很乱。偶尔有青枝绿叶从梦境里闪过,破碎不成章。
  绝壁上的天路,渐渐变通途。铺上了碎石子,又硬化成水泥路,还装上了护栏。山脚下庄也在悄悄变化:除了种红苕洋芋包谷小麦,西瓜藤也在下庄的田地里不断抽出枝条,匍匐出一片油绿。胖乎乎的西瓜在地里吹气球一样地鼓起肚子,晒过一个又一个太阳,盛满一肚子的甜蜜之后,被粗砺的大手摘下,再坐上车去场镇,送上餐桌。这一年,村里的瓜农彭仁松新买的三轮车,在十八拐的山路上跑得格外欢,车斗里的西瓜挨挨挤挤,腆着的瓜肚纹理清晰,就像老彭皱纹累累的笑脸。
  袁孝恩也种了西瓜,不多。但足以让全家人在满天星斗下的盛夏夜里,品尝到一嘴甘甜。袁孝恩兴许是老了,吃着吃着仿佛拐了个味儿,多年前那柑橘的清甜又悄然钻出记忆爬上喉头。
  再度唤起老袁的记忆,是在村里惯常开的坝坝会上。浅浅的夜色里,路灯微黄。村主任毛相林微微向前倾身,双手按在腿上,开了腔:“去年我们发展的西瓜,大家伙儿还是尝到了甜头。但是,我寻思呢,下庄这么大块地方,光靠种西瓜,季节短,价钱又不高,只挣得到点零用钱。还是要寻一个更长久、更大规模的产业。搞么里呢?”
  毛相林环看一周,坝坝里的村民或坐或站,都凝神听着,像以前每次谋划事情一样,等着他嘴里蹦出来一个点子。这个总在“想七想八”的村主任,经过岁月的淬炼打磨,已然成为了下庄人心里的头雁。人群中一个年轻人性子急:“有啥好门路?毛主任你说!”引得大家一阵笑。
  毛相林也笑:“你娃娃,好事不在忙上唦!”他坐直身子,“这回政府安排出去学习,一路也看了蛮多别个的产业。搞养殖的多,养羊、养鸡、养猪……奉节、武隆都有,我都过细盯、过细听、过细问,回来的路上也过细想了,不合适。”
  “啷个这样说呢?我们下庄,从老辈搬进来到现在,水是清的,山是绿的。搞养殖,赚了钱,脏了这块地方,我们对不起祖辈,要成为子孙的罪人。我还去看了秀山种的金银花,规模很大,但是我们学不来。我们山地少,四围都是崖,田地种植太单一了,不行。”
  “思来想去,再看了哈邻近的地方,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毛相林顿了顿,“奉节、曲尺,柑橘都发展得很成熟哒,我们来种柑橘,可能要少走点弯路。大家看啷个样?”
  路灯下盘旋着几只小飞蛾。偌大个院坝里突然静下来,半晌没得人吭声。
  “都不说我来说。”性格爽直的老杨站了出来,“柑橘树我们这又不是没有人种过,那年袁孝恩屋头,几十根苗不是打了水漂,哪儿搞成器嘛?依我看,这个门路没得好大劲。”
  人群里有人附和:“是的嘛。再说,我们这一年上头,又没得好多游客,种了卖给那些人,哪个来收?”
  “是唦,曲尺的柑橘都种得名气响当当的哒,哪个得跑这么远来买我们下庄的柑橘哦!”
  袁孝恩坐在角落里,心情有些复杂。他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开口。
  毛相林认真听罢,搓了搓手:“你们的顾虑也有道理。”他伸手对着角落招了招,“老袁,你原来种过的,我们听哈你的意见。”
  “我嘛,前头种柑橘你们都晓得。”袁孝恩欠了欠身,像是在思索,每个字都落得有些慢:“我在想,别个种得出来,我也还想再试一哈。”
  老杨哈哈一笑:“你不怕又结不到几个果果啊?”
  这句打趣点燃了人群,大家七嘴八舌地热闹了起来:
  “管它的,试一哈就试一哈,去年的西瓜还不就是试出来的?”
  “我说没得戏。多半跟以前搞种包谷一样,没得么里收成。”
  “是的嘛,种多了,各人吃又吃不完,到时候烂在树上啊?”
  一个跳脱的小年轻喊了一句:“说得这么热闹,我们这个地方到底适不适合种柑橘哦?”
  “哎,你还真说到点子上哒!”毛相林刚点燃一支烟,咂上一口:“大家也莫争哒。这样子,我过两天去农委一趟,请个专家来看,土质得不得行?能不能给我们点技术指导?专家说行,有搞头,那就搞!我们下庄人,崖上刨路,流血丢命都是把路刨通了的,发展个产业,不得比修路困难大些危险些!”
  这个声音格外坚定有力,震得几只飞蛾往上一扑,径自朝更光亮处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