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门坡上往下看,老县城像极一张扬天的脸,且如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那种。火神庙就是它下颚那一线,吴家屋场正好居于其间。这个比方,不是作者凭空想象,而是吴家屋场里的何伯打的。这样一个场景的老照片,好长时间就挂在老人堂屋右侧那间房屋墙上。只是诺大一家人,除大女婿夸赞老人说得形象外,其余人觉得不过是老人兴头之上一夸张罢了。吴家屋场,在火神庙一带很是显眼。不光屋场看起依然高大,而且昔日主人来头不小。于是,巍峨风火墙、三进深徽式院落,杨森部队堂堂师长,等等,这一连串符号,足够光耀这座小小县城了,虽然再后来风光若隐若现,虽然再后来进来的住户无一姓吴。后来,何、石、付,侯、颜、金,大家各吃各家饭,各家又如一家亲的过着。
第一进院子,住着四家人:何家、付家住天井的右侧;颜家、石家住左侧。尤其何家、付家,门连着门,灶挨着灶;晃眼看的话,那贴在门上的对联,也差不多。按何伯和付妈说笑:只要钥匙栓在腰,我们两家搞不调。说笑,说笑,说说笑笑,日子便在天井的上方,经意不经意间地飘过。其实,何伯的大名,叫何墨田,像旧时文化人名字。何伯印象里,除过世了的老伴生前墨田墨田喊过,再大概就是运动中挨批挨斗时用得多些了。不过,院里老老小小,都叫老人何伯,火神庙一众街坊,几乎也这么叫着。老辈这样叫是亲热,小辈这样喊是尊敬。作为食品公司一个普通退休工人,作为国民党时代军队一名旧军官,已被历次运动冲击不堪了的何伯,惟余欣慰在生养了自己的这条小巷,能被街坊们暖得这么久久长长。于是,差不多每天,何伯都会惯例往来于这条逼仄悠长的小街,和来来往往的街坊打打招呼,收拾收拾街头的垃圾,提醒提醒铺子关好门,看似散漫实则有心的做着能及的一切,每每做完这些琐屑的事,何伯就会美美睡上一觉。
其实,何伯已是88岁高龄了,除了对门颜伯和自个抽屉里户口本儿,打死谁谁也不得信。颜伯一直有哮喘,但和何伯一碰面,他就会说,“姓何的,咋个碰见你,就觉得后果很严重呢。”不过,也有一点,让颜伯感很欣慰,就是何伯那只被火炮震坏了的左耳,能在他处于下风之时扳回一手。他有时故意在何伯左耳说说什么,然后又很严肃地转至右边,拍拍何伯的肩:“老东西,记到我说的话哈,莫总左耳进右耳出的。”其实,看起有时嘀咕嘀咕,其实真没说什么。用相互戏弄方式延续不再年轻的时光,彼此维系打小到老没分出来过的输赢局面。街坊们知道何伯耳朵的事,只装作不知道而已。诚然,有时候,一个灿烂的招呼,比说再多好听的话,更自然而然。何况,大家本来就没觉得这是个什么有影响的事儿。转眼腊月。这个时节,老人最是难熬,有时,明明太阳挂得高高的,热气离身子反倒远远的。想上街嘛又怕寒身,窝在屋呢又凉心。有时,清冷悠长的夜街上,不时会传出阵阵咳嗽,有时甚至此起彼伏。
腊月二十二下午,带来新助听器的大女婿,正在给老人家试用耳机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女婿拉开门,还没怎么弄清情形,一个身影无声息地进了屋。饶是女婿高大威猛,也让冷不防惊出身汗。堂屋灯本来有些弱,借助火盆木炭火光亮一阵子,才看清是个六十开外老者,矮小敦实,眯笑的样子很喜庆。“坐坐,烤烤火,屋外风好大。”何伯欠欠身,招呼来客坐,回神来的女婿旁屋开始泡茶。“不了,不了,本来就打搅了。”来客连声婉谢,却是不肯落座,保持着满脸的笑。“今天上午,我把一袋东西,错放您家堂屋头啦。”来客两手膝上摩挲,间或抬起一只手,好似查看指甲有否污垢,待何伯女婿出来,又刚好贴切地迎过茶杯。“大概上午十点,那东西本是送我家亲戚的。”来客吹吹茶上浮末,顺便润了润唇。炉炭火温和升腾的茶汽,彻底散去了带入的寒气,笑意又满脸着。何伯女婿笑道:“老人家,你慢慢说,请说清楚些,我家老人耳朵不怎么好。”来客话语并没间断,只是笑意少了,急迫多了。何伯女婿一边听,一边向何伯转述着。那情形,和在进行着的一场重要外事活动差不多。“不会,不会,那肯定不会。”女婿的翻译,带给了何伯明显效果。“坐坐,烤烤火。那个时候,我正在宁家茶馆和熟人摆古呢。对了,我十二点过回的屋。”何伯一字一句道。“记不错的。我当时打摩的来的,街上买年货人多,司机不愿跑,老子的,遭了十大十块,才肯。”来客脸上挂起了情绪,在何伯女婿转话时,他扫了一眼,仿佛何伯女婿就是那个宰了他一小刀的摩的司机。“他说送了东西就回转上车哈,不然,不等。”来客学着那司机语气,“一进屋场,亲戚家房门大开起,我扯起吼也没得人答应。我把东西放堂屋后就跑出去了,这个狗日的司机,这个死女人!这个…”来客抓起茶几上的杯子,一口气把杯子整得只剩了堆茶叶。“这,还是不可能,你再说说,放哪里的?”何伯语气松了些,就像在想当时去没去了宁家茶馆样。“呃,你刚才骂哪个女人呢?”何伯像是想起了什么。“格外哪个哟,付老妈子!除了这个屋场这个,还有哪个嘛。”来客火搂搂地。“哦,原来你是她屋亲戚啊,那你问过了她没得?”何伯恍然大悟,倒是女婿正好转过身去强忍笑。“要不,就找找看,找找看吧。”何伯望下自家女婿,又侧向外来客人。“我当时怕搞错了,还专门抬头看了门上对联的,那对大红联,我熟。”“只是我回家打电话问,付老妈子说没得,怪事,怪事!”“刚才又打了电话,她说马上回来,那我再等等看。”“要得,找找,找找。”来客起身,一路说一路找起来。“哈,哈哈,哈,找到了,找到了,果然放堂屋柜子边了,哈,哈哈。”来客欢喜坏了,蹲在那里,打开口袋翻弄起来。“没得错,没得错,两个腊猪脚,一个腊猪脑壳。哈,哈哈。”一边系口袋,一边揩额头的汗。“东西找到了好,拿起走也得行,但你得打个收条。”“打—收—条?老人家,是我听错了吗?”来客蹲在那里,整个头却来了个大回环。女婿一惊,一顿、一笑,随后跟着何伯一起笑出来。“哈,哈哈,原来,您家开玩笑的!”来客倏然起身,左手一甩,右手一搭,如躯口袋已稳然上了肩。“老话说,送礼不打笑脸人。不急一时半会儿,坐坐,等等你家亲戚,喝口热茶。”何伯热情招呼着,仿佛来客是这个冬日里的第一个年客。“不了,不了。算了,算了,这个付老妈子,你再不回来,老子搬回去自己煮了吃了算了!”来客本来身小有些吃亏,于是耸耸有些下滑的口袋,屁股靠墙边稳了稳。“改个时间,来接您家去我那儿玩。”来客话音方落,身形已在门边。何伯想送送,起身往门口去,女婿想搀住他,他摆摆手,让腰板快速回复到硬朗。来客好像想起来什么,回转身来,脚往上一踮,右手稳好口袋,左手往何伯右耳喇叭状一附:“哪怕我们不是亲戚了,老感情应该还是在那儿的哟。”门咣铛响后,吴伯轻轻把门闩上。女婿搀着老人回至炉火边,有些不解地问到:“爸,这人刚才好像说了什么,神神叨叨的,您听清了没有哦?何况搞了半天,他是哪个,都不晓得。”“嘿,怪!这人像晓得我右耳好样。他说他和我们是亲戚。是我三堂弟媳的远房表哥。其实,我认出来了他的。只是他光顾着急他东西,不给我们说话的余地。哎,时间过得好快,一算,三弟离婚又是好多年了。”说起说起,何伯眼角起了泪花。“今天这火,好烤人。”他用火钳,轻轻拨了拨炭火上的积灰。“哦,原来如此啊。”女婿将茶几上的助听器,轻轻装入小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