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版:副刊总第2541期 >2020-09-18编印

疤哥
李能敦
刊发日期:2020-09-18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这真是一个好位置。宽敞的油化村道这里柔和地拐了一个湾,内湾处,长着一棵高大、粗壮的乌鸦树———其实是重阳木,说是有两百岁以上。树下有一个两层平房,农家乐,门上挂着招牌:“古树人家”。门口有一条溪沟,配合这里的农田整治,沟也专门整治过,沟两边砌坎,沟底铺水泥———这是一个遗憾。这种整治,从生态美学角度,不如一条原生环境的沟。最理想的、最简单而有效的整治,也许就是顺其自然,只在沟两边尽可能地多栽树,多种水生植物而已。当然,这个小小的遗憾,不影响这个位置的好。沟里有水,是从北面山脚流出,即使是枯水时节,也有细流涓涓。远处,是整治后的四五百亩的平坝,新砌的石坎描划出一条条平行的弧线,让这块红沙壤的土地增加了律动。平坝西侧,有相对集中的农家院落,家家门口建着短围墙,墙体别具心裁地嵌入一扇磨盘、一个“福”字logo或是用瓦片做一个造型。院落处处栽花种草,公共活动场所精心布置文化装饰,设置健身器材,还建了休闲凉亭……
  这是安坪村,田好、水好,人户集中,地形上四周一圈青山,拥着中间的平坝,像一只大碗,碗大有福,所以以前这里一直号称“福窝子”。双龙打造全镇福文化,安坪村倒可以说是其福之缘起、源头。
  现在,福窝子的核心位置,倒像是这古树和树下人家。
  过路的人,谁都愿意这里驻足停留一下。我们,二十几人,看了鱼头湾转到这里,人人欢欣,拿着手机,对着树、水、房屋和远处的风景拍个不停。
  平房里出来一位妇女,四十来岁,身材适中,穿戴整洁,脖子上露出亮色的衬衣,领口扣得严严实实的。她端着一把椅子,亲切而热络地招呼大家:“你们坐嘛。”重新进屋去,搬出椅子、凳子来,搬了好几趟,在树下摆了一圈,又搬出茶几,沏了一壶茶,拿了杯子出来。对着没有坐下的人,她又再三地、特意地招呼:“你坐嘛!”盛情难却,再不坐下就有些失礼了。她那亲切的笑容透着清澈,似乎又还藏着一点拘谨。的确,有时候,过分的热络,其实就是拘谨。这个女人,莫名地让人生出一种怜惜。
  一会儿,一个男人骑着摩托,开进门前院坝,利索地下了车,掏出烟来,向围坐的客人依次递烟。他就是我们专程来访的“古树人家”的老板,小时候右侧脸颊被汽油烧伤,留下疤痕,人称“疤哥”,他的本名,贺成双,叫得却少。
  疤哥自己也点了烟,讲他的传奇。小学毕业的他,十四岁出门闯荡江湖。那是真的江湖,少不了逞强斗狠。但是,因为脸上有疤,特征明显,他总不出场,一起的兄弟也不让“疤哥”出场。疤哥爱赌。赌几乎成了他的性命。晃荡二十多年,终于混不下去了,不得已回到双龙,他买了一两三轮车,走村串户,做些小买卖。认真跑两个月,挣到一两千块钱,禁不住赌瘾发作,输个精光,再又接着跑三轮,如此反复。
  一天,在村里遇到她———他的妻子,他喊:“上车嘛,我带你。”这之前,他是认识她的。他还特意跑到她家里去看过她,因为有亲戚给他出主意,说可以把她“说过来”———娶她为妻。他去看她,她倒底是精神受过刺激,有病人的样子,于是他说:“过一两年再说吧。”真是过了一年,他在路上遇到她,她还没有订亲,“还给他留着的”。一喊,她也似乎认出他,一笑,麻利地上了车。他的心,一下子软了。很快,就把她说过来,结成夫妻,选在乌鸦树旁,借钱建了一层平房。
  到这时候,他的赌瘾,还是戒不掉。直到孩子出生,家里三口人,肩上的担子,让他再也不能赌下去了。但是她的病,因为服侍小孩,因为家里穷,一着急,就要发作一次。跑三轮,越来越不是个办法。
  脱贫攻坚驻村第一书记陈浩来到乌鸦树下,帮他出谋划策,知道他曾经在外面摆过烧烤摊,陈浩提出:这里当道,有古树,有水,有风景,可以办个农家乐。“哪个来吃?”疤哥满是怀疑。“开头吃的人少,但高速公路通了之后,双龙就是县城的后花园,多少人要来吃呀!”陈浩分析。疤
  哥被说动了心。立刻跑到县城学习烤鱼技术,回村就办起了以烤鱼为主的农家餐饮店。这是安坪村里第一个农家乐,也是目前安坪及附近几个村唯一一个提供餐饮的农家乐。来往的零星游客、下村工作的干部、村里搞项目工程的工人,都有了吃饭的地方。疤哥其实是个用心的人,赌博他会认真地赌,所以曾经到澳门赢到二十万元———至今荣耀,办起农家乐,他就一定要把味道搞好,把服务搞好。渐渐地,古树人家的声誉起来了。尽管高速公路还没有开通,但慕名前来吃饭的客人却明显地一天天增多。就是今年,哪怕疫情爆发,他都还有生意做。因为,他也实行了电话订餐、送餐上门的服务。农家乐开办的第一年,就挣到二万元,第二年,房子加盖了一层,另外还挣了三万元。他的妻子,因为家庭生活条件改善,精神状况也大为好转,完全看不出病人的样子了。
  疤哥的传奇、一个家庭的传奇,从波涛翻滚进入到圆满平静的湖面。疤哥重新点燃一只烟。看着刚刚进屋去的妻子的身影,小声地告诉我们:“她是正常了,但还是要蛮注意。她是么哩事没做好,你吼她吵她两句都可以。你是不经意随随便便说句话,她倒可能记到心里去,就要发病……”
  他的妻子,重新提了茶水出来,让我们劝着,也坐下来了,就坐在那儿,安静地,含笑地,认真听着别人说话,时不时对着丈夫凝望着。
  现在,疤哥作最后陈述了。他说他要感谢很多人,市里的马部长、市作协下派干部陈书记,还有镇里的、村里的干部,都帮了他,帮了不少。“最感谢的,是陈浩。”疤哥反复说:没有陈浩,就没有古树人家这个农家乐,就没有疤哥全家的今天和明天。
  时近正午,阳光从乌鸦树茂密的枝叶漏下来,落在人身上,有些晒人。树荫慢慢移动,移向平房顶上去。远处平旷的农田刚刚栽下一些葡萄小苗,远望去也看不出什么效果,阳光下红色的土地一派闪亮。是一个农业公司在这里投资,流转了300亩土地,规划发展大棚樱桃、草莓、葡萄,要卖巫山品质最好、当然也是价格最高的小水果,并同步发展生态农业观光旅游。等这个农业项目搞上路,疤哥的农家餐饮,肯定也是应接不暇的。小溪流水,古树人家,浪子回头,夫妇恩爱,在“福窝子”核心位置,这是多美的一幅现代乡村图画。我们坐着,慵懒地,有点不想动了。
  我问疤哥的妻子:“如果满分100分,你给疤哥打多少分?”
  她想了想,说:“90分。”在疤哥和众人的笑声中,她也大声地笑了。她那亲切的清澈的笑容里,此刻,是一丝拘谨也没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