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版：副刊
樱花的故事
刘丽
刊发日期：2020-09-11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他说，那樱花好看极了，风一吹，远处的云雾肆意横生地扑过来，挂在那枝干缝隙处。他坐在坑洼的路边，泥浆在腿的皮肤上混成一种颜色。干涸的手里慢慢卷了一支烟，往烟斗上一放，他突然觉得这世界真好！至于为什么就忽然这样觉得，他不说。大概是嘴里吐出的烟就像远处的云雾那样好看，又大概是那樱花开得人舒坦，所以没有任何缘由，只让人觉得从头到脚的快乐！
就像是心向着泥土生了根，然后就在某个时刻崩裂出来，炸出满世界的春天一样，他说这日子啊，拼了命的往好里钻，像从没糟糕过似的。
可总有个故事，躲在他心里。如鲠在喉，想不清楚，也忘不干净。
“我见过最好看的樱花，是在一条山溪的边上，那里时常有个姑娘在浣洗衣裳。”他说这话的时候眯着眼，那眼周的褶子，像是晨起并未整理的床单一般，皱在一处。远处透过云雾落下来的光，洒在那张脸上，好一个岁月满面。
这样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讲过多少遍。从前他讲给一起说话的老家伙们听，从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就讲起，从一群人；五六个；三两个……到后来他终于只能讲给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们听。而事实上，他没见过什么溪边的樱花树，那里也没有姑娘洗衣裳。以前那群老家伙一听他讲，就开始嘲笑他，取笑这闲了的谎话怎么能被他说上这么久。但这群孩子，总是满怀期待的听他讲完，再拿出自己看家底的好奇感细细问那溪边的樱花树到底在哪里？
可是他总是记不得了，反正就在溪边，倘若你们仔细去寻，总是能找得到的。于是总会有一段时间，一群孩子顺着溪流忽上忽下的，来回寻他嘴里最好看的樱花树，他们把这事儿当做一件必须做的事，仿佛谁先找到那棵樱花树，谁就成了了不得的角色。
后来，终于不再有人把这些当一回事的时候，他就开始一个人坐在那泥埂上，细细的想，直到日头越发升高，他半眯着眼，突然看见一个穿着藏蓝色绣着樱花旗袍的姑娘，款款玉步，如山间云雾。他仔细地看着，愣了半晌之后，吐出一句：“这都过了多久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是真的不记得有多久了，只记得从前的镇子里，有一个小小的学堂，里面有个好看的教书先生，是个娉婷如玉的姑娘，十五六七的年纪，一笑起来，像是四月芳菲的山野。
那时候的日子，也像是这四月芳菲天一般，惬意得生出满天地的自在和舒服。虽然那时他不过是村里唯一的裁缝铺的学徒，可那女先生的衣服是她缝制的，因为村里就他见过好看的樱花，所以当那位女先生到裁缝铺里来询问能不能在衣服上绣出樱花的时候，他在铺子里人都未知未解的疑惑中站了起来说：“你别问了，他们都没见过樱花，不过我见过，我可以帮你……”他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突然脸发烫，谁都不知道那黝黑的皮肤发起红来算是什么颜色。“你真的见过吗，我也是。我见过一棵顶好看的樱花树，在我们那儿的一个溪边，我们那儿的人总去哪里洗衣裳，我也去。”那女先生说着话的时候，神情像是脸上生长好看的云朵，浅浅一笑，像开得正好的樱花似的，那一屋子的人都盯着她看。直到她开口说道：“那你帮我做一件吧，就用那一块布料做底吧。”她边说着手里指着柜台上一块藏蓝色的布料，然后转身出了店铺。
那樱花啊，大抵是真的费时间，以至于不过一件旗袍，他愣是缝制了好几个月，裁剪、缝制、绣花，这桩桩件件他都花着比平常更多的心思，可他从不赶工。甚至在女教书先生每隔一段时间来问的时候，还要与她闲聊上一番，那个时候他早不会脸红了，跟女先生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嘴里吞吐着宇宙里奇怪的故事，像是另一个教书先生一般的模样。
他慢慢的缝制，女先生也总是来问，从起初的一周一问到每天都来问上一次。她问了许多，却从不着急，总是在问之后同裁缝讲许多话。她觉得那裁缝说话的时候，像黑板上的粉笔字，让人豁然觉得舒服。又像是黑色封面的书，故事千奇百怪却引人入胜，他们总说着樱花树，她说那棵樱花树真的好看极了，可惜了这里没有，要是这里种上一棵樱花，镇子里的人肯定都喜欢。她说想在学堂里的院子里种一棵，那些孩子都没见过樱花呢。
日子靠近了秋天。风一吹，整个镇子有股子肃清感，有人在村里叫喊着日本人又打到哪里来了，还有人说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打到这里来了。言语纷纷绕绕，直到他衣服缝制完成的前两天。
那天晚上他摸着衣服上的樱花一直傻笑着。他想着第二天递给女先生时，一定要把买了许久的银簪子送给她，那银簪子是他在镇上最好的首饰铺打的，他自己画的样式，簪头是几朵细碎的樱花，中间镶嵌着粉色的珍珠。做的时候，连铺子里的老师傅都说好看。他脑子里想着这些，浑然不觉外面的吵闹声
第二天一早，他开了铺门，但街上空无一人，散落的家伙胡乱躺在青石板上，街面乱糟糟的冒着黑色的烟气，偶有一人路过，被他拉住一问：“这街上是怎么了？”行色匆匆的人只丢下一句：“昨天鬼子来过了。”便转身就走了。他忽然皱紧了眉头，拿着昨夜包好的衣服就往学堂里跑，越跑手里捏得越紧，快到学堂的时候，他突然放慢了脚步，门口跌落的牌子上有些泥巴，从门槛跨出来的学生时有啜泣。他揪紧了心，慢慢地走进去，拉住一个正要出去的学生问，你们那个女先生在哪儿？那学生见这一问，先是一怔，再是嚎啕大哭：先生，先生昨晚被鬼子害死了……
他眼前一黑，突然就瘫软在地上，手里的包袱掉在地上散开来，漏出藏蓝色绣着樱花的衣服，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坐起来抓住学生的手“怎么会，怎么回事？”学生不知是被捏得痛了还是旁的原因，越发哭得厉害，抽噎着说着关于女先生最后的事。
鬼子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就去了学堂，女先生吓坏了，把孩子们挡在身后，全身颤抖着让他们不要伤害孩子，她强作镇定地站在那里，直到有两个鬼子拖走了她。后面的事孩子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女先生被拖走之后，他们听见了先生在哭，也听见了鬼子在笑……
过了很久，声音不见了，陆续有镇里的人来，“可惜了”“这些畜生，真不是人”……那些人说着各式各样的话，院子里开始热闹，直到有人像是抬走了什么东西，便再也听不见声响。
他听着学生的话，泪如堤决，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哭了不知道多久，当他站起来拿起包袱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就晕倒了。醒来后，他不说话，怔怔地盯着那件衣服上的樱花出神。
第二天，他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再后来，也没人在意他去了哪里。又过了两年，他穿着一身军装，突然出现在早已是废墟的学堂，手里捏着一根不过手臂长短的树苗。第二天，他在那片废墟里种了一棵树。
此后，街上多出了一家裁缝铺，也多了一个爱讲樱花故事的人。
夕阳偏斜，他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看了看远处的樱花，好看极了。远处不路过的人看见了，熟络的叫着“老裁缝，又在这儿看樱花呢，这樱花咋那么好看呢，你都看了几十年了，也看不腻。”
他笑，“就是好看”。然后，在日暮之下，把脚步迈得很慢，就像那一年去学堂的路一样。他仔细的走，仔细的看着前面烟火四起的小镇，背影在夕阳里越发显得小，最终潜进了一家裁缝铺。
就像是心向着泥土生了根，然后就在某个时刻崩裂出来，炸出满世界的春天一样，他说这日子啊，拼了命的往好里钻，像从没糟糕过似的。
可总有个故事，躲在他心里。如鲠在喉，想不清楚，也忘不干净。
“我见过最好看的樱花，是在一条山溪的边上，那里时常有个姑娘在浣洗衣裳。”他说这话的时候眯着眼，那眼周的褶子，像是晨起并未整理的床单一般，皱在一处。远处透过云雾落下来的光，洒在那张脸上，好一个岁月满面。
这样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讲过多少遍。从前他讲给一起说话的老家伙们听，从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就讲起，从一群人；五六个；三两个……到后来他终于只能讲给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们听。而事实上，他没见过什么溪边的樱花树，那里也没有姑娘洗衣裳。以前那群老家伙一听他讲，就开始嘲笑他，取笑这闲了的谎话怎么能被他说上这么久。但这群孩子，总是满怀期待的听他讲完，再拿出自己看家底的好奇感细细问那溪边的樱花树到底在哪里？
可是他总是记不得了，反正就在溪边，倘若你们仔细去寻，总是能找得到的。于是总会有一段时间，一群孩子顺着溪流忽上忽下的，来回寻他嘴里最好看的樱花树，他们把这事儿当做一件必须做的事，仿佛谁先找到那棵樱花树，谁就成了了不得的角色。
后来，终于不再有人把这些当一回事的时候，他就开始一个人坐在那泥埂上，细细的想，直到日头越发升高，他半眯着眼，突然看见一个穿着藏蓝色绣着樱花旗袍的姑娘，款款玉步，如山间云雾。他仔细地看着，愣了半晌之后，吐出一句：“这都过了多久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是真的不记得有多久了，只记得从前的镇子里，有一个小小的学堂，里面有个好看的教书先生，是个娉婷如玉的姑娘，十五六七的年纪，一笑起来，像是四月芳菲的山野。
那时候的日子，也像是这四月芳菲天一般，惬意得生出满天地的自在和舒服。虽然那时他不过是村里唯一的裁缝铺的学徒，可那女先生的衣服是她缝制的，因为村里就他见过好看的樱花，所以当那位女先生到裁缝铺里来询问能不能在衣服上绣出樱花的时候，他在铺子里人都未知未解的疑惑中站了起来说：“你别问了，他们都没见过樱花，不过我见过，我可以帮你……”他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突然脸发烫，谁都不知道那黝黑的皮肤发起红来算是什么颜色。“你真的见过吗，我也是。我见过一棵顶好看的樱花树，在我们那儿的一个溪边，我们那儿的人总去哪里洗衣裳，我也去。”那女先生说着话的时候，神情像是脸上生长好看的云朵，浅浅一笑，像开得正好的樱花似的，那一屋子的人都盯着她看。直到她开口说道：“那你帮我做一件吧，就用那一块布料做底吧。”她边说着手里指着柜台上一块藏蓝色的布料，然后转身出了店铺。
那樱花啊，大抵是真的费时间，以至于不过一件旗袍，他愣是缝制了好几个月，裁剪、缝制、绣花，这桩桩件件他都花着比平常更多的心思，可他从不赶工。甚至在女教书先生每隔一段时间来问的时候，还要与她闲聊上一番，那个时候他早不会脸红了，跟女先生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嘴里吞吐着宇宙里奇怪的故事，像是另一个教书先生一般的模样。
他慢慢的缝制，女先生也总是来问，从起初的一周一问到每天都来问上一次。她问了许多，却从不着急，总是在问之后同裁缝讲许多话。她觉得那裁缝说话的时候，像黑板上的粉笔字，让人豁然觉得舒服。又像是黑色封面的书，故事千奇百怪却引人入胜，他们总说着樱花树，她说那棵樱花树真的好看极了，可惜了这里没有，要是这里种上一棵樱花，镇子里的人肯定都喜欢。她说想在学堂里的院子里种一棵，那些孩子都没见过樱花呢。
日子靠近了秋天。风一吹，整个镇子有股子肃清感，有人在村里叫喊着日本人又打到哪里来了，还有人说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打到这里来了。言语纷纷绕绕，直到他衣服缝制完成的前两天。
那天晚上他摸着衣服上的樱花一直傻笑着。他想着第二天递给女先生时，一定要把买了许久的银簪子送给她，那银簪子是他在镇上最好的首饰铺打的，他自己画的样式，簪头是几朵细碎的樱花，中间镶嵌着粉色的珍珠。做的时候，连铺子里的老师傅都说好看。他脑子里想着这些，浑然不觉外面的吵闹声
第二天一早，他开了铺门，但街上空无一人，散落的家伙胡乱躺在青石板上，街面乱糟糟的冒着黑色的烟气，偶有一人路过，被他拉住一问：“这街上是怎么了？”行色匆匆的人只丢下一句：“昨天鬼子来过了。”便转身就走了。他忽然皱紧了眉头，拿着昨夜包好的衣服就往学堂里跑，越跑手里捏得越紧，快到学堂的时候，他突然放慢了脚步，门口跌落的牌子上有些泥巴，从门槛跨出来的学生时有啜泣。他揪紧了心，慢慢地走进去，拉住一个正要出去的学生问，你们那个女先生在哪儿？那学生见这一问，先是一怔，再是嚎啕大哭：先生，先生昨晚被鬼子害死了……
他眼前一黑，突然就瘫软在地上，手里的包袱掉在地上散开来，漏出藏蓝色绣着樱花的衣服，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坐起来抓住学生的手“怎么会，怎么回事？”学生不知是被捏得痛了还是旁的原因，越发哭得厉害，抽噎着说着关于女先生最后的事。
鬼子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就去了学堂，女先生吓坏了，把孩子们挡在身后，全身颤抖着让他们不要伤害孩子，她强作镇定地站在那里，直到有两个鬼子拖走了她。后面的事孩子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女先生被拖走之后，他们听见了先生在哭，也听见了鬼子在笑……
过了很久，声音不见了，陆续有镇里的人来，“可惜了”“这些畜生，真不是人”……那些人说着各式各样的话，院子里开始热闹，直到有人像是抬走了什么东西，便再也听不见声响。
他听着学生的话，泪如堤决，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哭了不知道多久，当他站起来拿起包袱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就晕倒了。醒来后，他不说话，怔怔地盯着那件衣服上的樱花出神。
第二天，他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再后来，也没人在意他去了哪里。又过了两年，他穿着一身军装，突然出现在早已是废墟的学堂，手里捏着一根不过手臂长短的树苗。第二天，他在那片废墟里种了一棵树。
此后，街上多出了一家裁缝铺，也多了一个爱讲樱花故事的人。
夕阳偏斜，他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看了看远处的樱花，好看极了。远处不路过的人看见了，熟络的叫着“老裁缝，又在这儿看樱花呢，这樱花咋那么好看呢，你都看了几十年了，也看不腻。”
他笑，“就是好看”。然后，在日暮之下，把脚步迈得很慢，就像那一年去学堂的路一样。他仔细的走，仔细的看着前面烟火四起的小镇，背影在夕阳里越发显得小，最终潜进了一家裁缝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