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三碗塘雾满山。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山边水塘涨满了水,水中青草碧如丝。一头水牛正在水塘边吃草,一个披蓑衣戴斗笠的牧童抽着一把青草心放进嘴中咀嚼。近旁一个小女孩打着赤脚满脚稀泥跟他交谈。这个本该出现在唐诗宋词里的情景,竟出现于古董寺的稀松平常里,出自于我的儿时记忆。
这个牧童是我的小学同学张生炳,这个小女孩就是我。这幅山水图我从来都不曾忘记。长大以后亦偏爱诗词,对于诗词,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愫。古董寺,它赋予我以诗意。让我在这个残章断句的荒野里,得一片诗意栖居。它指引我闻花草清香、听乡音俗语、观风雨变幻、探山中奥秘。儿时,在等待大人锄田归来的间歇,一个人跳进石沟里与落日对视;在荒野里看一只小壁虎慢慢破壳而出、落荒而逃……这片山,在我幼时,就已让我拥有了独处的能力。以至于后来求学时,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学习。工作直到现在,也偏爱安静地生活。似乎不擅于社交,只能把精力用在写诗写文上。独坐阳台上,闲听桐花落。古董寺,它教会我享受孤独。
同样的,它也赋予了我给予的意义。记得有一次,我们一群小伙伴摘梨而归。在暮色中,从山的西边来了一群山下的客人。他们一群人大约十五六岁,有男有女,青春正好。犹记得那时的我们看到他们略显羞涩和胆怯。其中一个姑娘笑起来既温暖又好看。她问我能不能给她一个梨,我把最大的那个给了她。她眉飞色舞地与同伴“炫耀”的样子至今仍然刻在我的脑海中。虽然现在的我会不时后悔:为什么就把最大的那个梨给了她呢?留给自己多好!同时又不断地反问自己:难道不应该给她最好的吗?住在山上的人从小住在一片淳朴的田野之上,从小受到山的教育。大与小、得与失,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作用微乎其微。不止是我,我相信古董寺的人们会尽其所能,把最好的赠予客人。随着古董寺人们的迁徙,这些美德也已渐渐消散。多少年后的今天,在这人情世故的社会中,我依然以一颗笨拙的心面对现实的诡谲。或许会输,或许会疼,但这片土地,亦教会了我安静的隐忍,坚强的独立。
世事变迁,我们从山顶搬到山脚,从古董寺搬到千丈溪。如今我已长大,古董寺早已十室九空、断壁残垣。还留着一两家老人守着这个村子,守着这方寂静无声。活人已经离开,而死去的人们永远地留在了古董寺。每年正月初一,搬走的古董寺人又纷纷踏上了古董寺的征程。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家、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根。原本利索的小路早已野草横生,路的界限已不分明;堰沟上的人家也已搬走,再无人声和狗吠,那些与狗斗智斗勇胆战心惊的日子也已不复还了。一路的良田也或多或少荒废,任杂乱无章填满。山涧里的出水洞多年前早已被人占有,用红砖盖起了一个水井,白色油漆刷着四个大字“玉龙山泉”也已在岁月中斑驳。堰塘还在,水漏干了。古董寺的房子还在,也只与孤灯为伴。核桃树不在了,老杏树死了,枣林荒了。从前的宅基地早已复垦,上面长满了草,还长了两座坟。一个是爷爷的,一个是奶奶的。他们静静地并排而坐,不再说话。门坎下也挨挨挤挤埋着些时光里的旧人,有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父亲、爷爷的兄弟、邻居……古董寺的人们死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回了曾经的故乡。这片曾经生活过那么多人们的村落,默默擦掉一页又一页的字符,复归静默,就像从前推平的古董寺一样。
从古董寺搬走二十多年了,大多数快乐记忆都来自童年的零星片段。不知怎的,这些年我时常梦见古董寺的情景。有时是惊险的,下雨天在三碗塘里划着木舟,独自一人在狂风巨浪里穿梭;有时是恐惧的,漆黑的晚上,一个人经过出水洞时遇见的诡异身影;有时是温情的,死去的爷爷奶奶与我相拥而泣;有时却又恍如仙境,走着走着,终于翻过了山东头,山的那边云蒸霞蔚、金光闪闪,一条从未出现的小路上长满了灵芝仙草,我独自趴在小路上,俯视着山下飘着云彩的深谷……梦过很多很多,全都与古董寺有关。我想念着,想念着从前在山里那些快活的日子。那时总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一整天一整天浪费。我想念着,想念着当初那些简单而又单纯的日子。打着赤脚跑遍山的每一处,"咯咯咯"地学着大人的模样召唤鸡群,东荡西逛反而成了我们一天最繁忙的工作。天气晴朗的日子,去溪边的田坎上摘野樱桃、看木瓜从树上掉落、坐在溪边石头上洗脚;月光下,听四周虫声唧唧,看成群的萤火虫在草尖上一团一团闪烁,天边闪烁着万家灯火……可如今这些景象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了,我的青春也一去不返了。
我有着莫名的伤感,我不知道应该对故乡怀有怎样的深情,但它已联结了我身上的每一处经络,让我在跨越时间的同时,也跨越过空间的距离。是的,我从小就离开了它,却又从未离开过。我的身上流着古董寺的血液,在每一次提及时,都重现一次生命的鲜活。它是我的根,因为有了那些山,才让现在的我如此有底气,淡然面对人生中的每一次考验,我想这都是山带给我的。山有灵。山中一切生灵都向着美好生长。我想,我也是这山中的一份子,一个依山而居的平淡女子,也该活出山水的模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