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版:副刊总第2529期 >2020-08-21编印

依山而居(一)
何玉红
刊发日期:2020-08-21 阅读次数: 作者:待续  语音阅读:
  庙宇镇地处渝鄂交界,四面环山、重山合围。庙宇镇曾因寺庙林立、佛教鼎盛而闻名一时。如今庙宇虽无一寺一庙,但历史留存的记忆深深印刻着每一分土地,“古董寺”便是其中之一。
  我的家在庙宇北边的一座山上,东接抱丰山,西对九台山。山势绵延,山脚下一条千丈溪缓缓而过。据说很久以前山顶有一座庙,名为"果东寺",山顶一带村庄因此得名。学大寨造梯田的田坎上还横着几块古寺的碑石,佐证着它曾经的存在。不知小地名"果东寺"从何时流传开的,但后来人们叫着叫着顺了口,就叫成了“古董寺”。
  九六年我们已搬离古董寺,爷爷和幺爸以及十几户人家还住在山上。学校建在山下,堂弟堂妹和古董寺的孩子们天天下山求学,放学后又沿山回家。离开古董寺久了,我们总变着法儿的寻找回去的机会。那时我和妹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央求妈让我们去古董寺玩,为了增加胜利的筹码,我们经常带着还住在古董寺的孩子回家当说客。妈有时答应,我们高兴得手舞足蹈;有时不答应,我们又懊恼得不得了,一边站在屋旁泡桐树下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他们离开,一边伤心地兀自掉眼泪。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慢慢缓过神来。越是阻止,越是想念。想急了,有时也横不依理、不管不顾地偏要去。这时妈会顺手折一根树枝,作势要打我们。我们又气又急、又恼又怕,只好站在原地大哭起来。下次就先斩后奏,聪明地请人传话,然后像放飞的小鸟一溜烟地逃往古董寺。
  去古董寺是一条绵延三四里的山路,沟壑纵横、人烟稀少。自山脚沿山路盘山而上,过沟坎、翻山包、爬至山腰,穿过堰沟上几户人家,进出水洞,便至三碗塘脚下。越过三碗塘,便是古董寺了。每当走这条路时,儿时的回忆都会不自觉涌上心头。天地间,几个小小的人儿背着书包像一队蚂蚁衔着食物沿着山路艰难地往上爬。山高路陡,大家伙儿没走多远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对于古董寺的渴望,让我们来不及歇息,卯足了劲儿地向前、向前。直到堰沟上,我们不敢向前了。一进入这片领地,我们便开始心惊胆颤起来。大家都屏气凝神,不敢说话。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做出“嘘”的手势,有的半蹲着走、有的手里紧紧攥着木棍、有的藏在草丛里悄悄观察……大家轻手轻脚的,连大气都不敢出。“汪汪汪”突然从树林里蹿出一只狗。本以为蒙混过关,不曾想还是被这条恶狗逮个正着。大家一惊,四下逃散。狗欺人生,狂吠猛追,我们吓得飞跑乱叫。狗吠声、疾跑声、尖叫声、水声、风声组成了一支支交响乐,给山谷带来了别样的生动。它穷追不舍直到出水洞才作罢,常常吓得我们一身冷汗。明知山有狗,偏向狗山行。
  对于古董寺的热爱,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鼓足勇气与它斡旋。有时宁可舍近求远,选择另一条更远的路,绕道从山后穿过以避风险。有时又迎难而上,心里做着与它决一死战的准备。有时纠结万分,犹犹豫豫地还是走上这条路回到了我的故乡……现在想来,它不过是虚张声势,因为从小到大,它从来都是不远不近地警告,吓唬吓唬我们罢了。这有形的对手,在多次交锋后也渐渐开始和平相处。而另一个无形的对手却如乌云挥之不散,困扰了我许多年。
  有段时间流行鬼故事。上学时大家围在一起讲,放学后去往古董寺的气氛就格外恐怖。特别是出水洞一带,由于溪涧偏深,即使是夏天,一到下午就阴风阵阵、寒气逼人。再加上周围是荒山野岭,光线昏暗,山上又散乱着几处坟茔。对我们来说,更显得吓人。一个人傍晚走这段路时,落日西斜终至黑暗,心也被恐惧一分一厘慢慢吞噬。有时不可避免地落了单,经常是一路心虚一路快跑。但凡是听到一点风吹草动,总疑心有什么东西跟在后头。猛一回头,山野依旧。可心里开始疑神疑鬼了,脑海中接二连三蹦出数不清的令人惊骇的东西来。一下三碗塘,我便一路狂奔、不敢回头,片刻不歇地往家跑。仿佛慢一步,就要被妖怪抓走似的。若是路上遇到一个人,便觉得安心。若是经过坟前,更是大气不出,目不斜视地快步跑过,有时候还狠掐中指,在心里默念些电影里的咒语,以求护身。每每到家时仍心有余悸,歇息半天才平静下来。到了夜晚常常被噩梦吓哭,有时不敢睡觉,开着灯才略微好些。这么些年,被鬼吓得不轻,却从未见过鬼。有时候想想,人这一生,倘使能见鬼,看见别人不曾看见的,经历别人不曾经历的,莫不是一种幸福。而古董寺,虽有着层层艰险,却依旧无法阻隔我们对它的眷恋。我们依然如朝圣者般,向往着那片人间净土。
  行到出水洞时路已过大半。此时抬眼一望,两山相对,由溪底至山顶高约三十多米,高处一道石堤将两山合为一体,形成一个横着的“工”字形结构。出水洞的水顺着堰塘的堤坝一级一级顺流而下,开出一朵朵好看的水花。堰塘里的水融入山泉,形成溪流,最终汇入千丈溪。有一股山泉自洞中而出,因此这片溪沟得名———出水洞。出水洞是我们的天然休憩场所。先采溪边一片地葫芦叶将山泉捧入口中,冰凉甘甜,霎时神清气爽、倦意全消。再在这里寻一方山石,或坐或躺,闻溪耳语、山风阵阵。我们时常在溪中洗脚,抓鱼虾蟹消遣片刻。再一鼓作气顺势而上,越过石级,三碗塘便展现在你眼前了。七十年代初,在毛主席的号召下,全村人民大修水利,把三碗水的塘修建成“三碗塘水库”,灌溉了山下百余亩良田。一块一块的方形石,是无数手艺人的打磨和无数古董寺人的血泪。三碗塘是古董寺与山下文明的分界线。行到此处,颇有几分晋人初入桃花源的意味———路尽水源,便得一溪,上有堰塘,仿佛若有声。越石级而上,山势开阔,豁然开朗。只见屋舍俨然,有梯田美池松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此时还要沿山攀爬十多分钟,才能走进这个世外村庄。因此,传言有父辈未婚之时,有姑娘走到三碗塘下便不再上去了,讨米的也只走到三碗塘。足以可见古董寺地理位置偏远、人烟稀少。
  我家住在山头东。几间土房子并排而坐,门后是一片山,门前是一片树林。房子似乎是静的,静得自有几分风骨。山风瑟瑟而来,山雨洒洒而去。我也是静的,从小就喜欢待在门前的一棵老核桃树下,树皮上长满了青苔。树下有一个兑窝子,我就拿一根木杵子把兑窝子里的水不住地搅啊搅。边搅边想:妈妈总说我是从核桃树丫巴里掉下来的,那我到底是从哪个丫巴里掉下来的?边想边不住地抬头看我这个“妈”,却总也看不出结果来。再东头还有一棵老杏树,树真高。树下有一条通往报丰山的路,路边长满了羊胡子草。在一个个晴朗的日子里,我躺在这片羊胡子草地里,然后用手遮着眼,眯着缝地从杏树枝丫里找“星星”。阳光从挨挨挤挤的叶子里透出来,一闪一闪的,就像满天星一样好看。有时从树上掉下几个熟透的杏子,是老杏树为我准备的野餐。面对老杏树的馈赠,我也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再往东直走,横穿一片长满黄豆红苕的田野,直转爬一段上坡路就到山顶了。这里有凉沁沁的山泉,还有又大又红的地瓜儿,记忆中扒拉过无数次地瓜儿,唯有一次跟母亲上坡时,她在这儿发现的一片地瓜儿最甜。此后再没有吃到过这么大、这么甜的地瓜儿了。想来应是身处高地,夜饮山泉,日荫松柏,所以就连这地瓜儿都生得资格清雅了。山下的地瓜儿大都生在杂草堆里、水田坎上,一扒拉一手的泥,甜归甜,但这味道里总多了几分勉强和将就。山顶上是几块良田,那时种些玉米之类的作物,田边有一片我家的枣树林。
  爬过去,站定。这就是山顶了。山的那边还是山,隐隐觉得有些失望。就找一块大石板先躺着坐着,目光所及之处,先是淌里(山的低洼处)爷爷种的一块块长得“人高马大”的士兵样威武的叶子烟,再望远点,就是三碗塘了。再望远点,就是四方山下庙宇场镇、石桥、碑平梁子、六号桥一带了。山东头至少有几个好去处。何家湾、谭家垭……最愉快的事就是去这些山上采蘑菇了。我们提着一个小篮子,屁颠屁颠跟着爷爷在山上到处穿。一般捡松树菌,有黄色和紫色两种,那些个茅草菌、牛屎菌、还有些毒蘑菇,我们这群山里娃瞧都不带瞧的。捡菌子的趣味来自于发现未知的欣喜,那种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境界,常常让人有超出得到一顿美餐的更高领悟。人生跟采蘑菇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草木花鸟,自然本心。越是心急的人越找不到。你若是与大自然和解,心平气和地慢慢寻找,它都会给予你意想不到的收获。这是大自然的慷慨之处,也是草木之中蕴含的深刻道理。每捡一个蘑菇,我都会细细端详———大蘑菇让我惊异于它的强大生命力,小蘑菇让我折服于它的精致灵秀。我偏爱小蘑菇,只因大而无用。大的看上去光鲜亮丽,然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掰开一看,咦,全是蛆!所以遇到那些大蘑菇,我常常不做无谓的收获,不让它的庞大无用挤占独属于我的干净通透。这
  一点,即使到现在我也保持着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虽过于感性、过于任性。有时我很感激,感激山花虫鸟赋予我的灵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它们给予我平静,使我在面对无数人世间的纷扰时,具有一定程度上的韧性。虽然有一部分是后天习得,但古董寺赋予我的平静与包容,更多的是从独处开始、从诗意开始、从给予开始、从对话一草一木开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