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旁边是一片吴姓人家种的杨树。春天,它从漫长冬天的童话编织中醒来,睁开眼睛新奇地打量着周围。皴裂的树身上禁锢的铁丝,在锈迹斑斑中似乎还没有彻底醒来,依旧在回忆着陈年往事。树下没什么肥气的红砂土,踩上去能听到它们在脚下碎裂的声音,仿佛是在无奈地呻吟。红砂地的边缘疏疏落落地长着带刺的荠菜,顶着紫红烟斗一样的花,在风中兴奋地颤抖着,像是在参加一场风的例会,而显得兴高采烈。叶脉分明的车前草,舒展着叶子展示着千年的知性,仿佛自己是本永不落伍的本草纲目,在炫耀地翻晒那千年的处方,展示自己渊博的学识。那一簇簇墨绿针一样的蓬蓬菜,一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架势,像是一伙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在做着一呼百应的勾当。那长着耙齿叫做狼爪子的野草,阴险地把爪子藏在身子下面,窥视着周围在等待揭竿而起的时机。
紧挨着杨树边有半人高的艾蒿,枯枝新苗散发着带有苦味的奇特清香,簇拥着一道用枯枝竹条编制的栅栏,把奶奶家和菜园彻底地隔开。每年春天欣喜地拨开枯草,站在那隔着篱笆栅栏往外看,紫色的枝条冒出泛着白绒的嫩芽,和苹果树花开花落,以及那青色的幼果顶着枯萎的花长大,伴着我渡过一个春天。
暮春,杨树茂密的树冠像一张张巨伞,笼罩着一青灰色的土木结构的房子院落。在房子的正前方的墙面上,都有一块长方形水泥抹平的黑板,上面是用仿宋字体工工整整抄着毛主席语录,在告诫着人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毛主席语录”几个碗大的字用黄色油漆写成,楷书方正有力,被雨淋过之后失去油漆原有亮色,反而更显的严肃庄重,如圣经的片段等待人们膜拜。但是,神圣的内容却斑驳模糊,被雨淋过的字痕像一行行眼泪,挂在已经泛白的黑板上,似一张被伤及到灵魂者哀号的脸,正在被暴晒在阳光下,被责令反省。随着岁月的流逝,主人有的搬走、有点异地修建,房子已经坍塌,现在回去再也看不到小时候的那般景象了。
夏天的雨来的很快,像一群奔腾的野马,奔驰在乌云翻滚的疆场,来去如风。那杨树把我们收拢在它的身下,用宠爱的目光注视着我们。每一次听到雷声,我和小伙伴们停下手里的游戏(是一种用纸折叠的三角板,相互用力在地上扇,看谁赢得多的玩耍方式),抬头看一眼乌云低沉的天空,惊诧瞬间突变的风云,却难以取舍地上的游戏。我们像一个个急于扳回本的赌徒,妄想在那狂风大作来临之前,把所有纸三角板顷刻归为己有。尽管头顶上雷声阵阵,还是不舍得离开,手里纸三角板更快地追逐目标,展示着心中初生的贪婪。
有时候,雷声很大,雨点也很大,但很稀疏。疏落的雨点像花瓣撒落在我们周围,空气升腾起尘土的味道,和雨点的湿腥的气味混在一起,形成了暴雨的前兆。大伙依旧不舍得回家,聚拢在杨树下继续摔着纸牌。树冠像一把伞庇护着我们,任凭乌云滚滚的天空上雷声隐隐,树干周围的土地仍旧干燥。一直到一颗颗大的雨点,在地上溅起了尘土,或透过树叶的缝隙砸在自己的脑袋上,大家才无可奈何地匆匆离散,身影随着相继“砰、砰、砰”的声音,消失在一扇扇草绿色木门后。杨树下顿时空寂,地上遗落着一个个圆洞,如一只只大地迷茫的眼睛,惊诧无语地瞪着天空。
有时候在雷雨来之前,幺爸、哥哥和邻家吴姓的小伙伴们总让大家演绎一场打鬼子的游戏,树下就是战场。哥哥用铁丝做成手枪的模型,在前端固定一颗空的弹壳,然后在后面装上一根铁丝当做撞针,用橡皮筋连着。再偷着把家里的火柴药捣鼓下来,紧紧地填在空弹壳的后面。用橡皮筋拉上撞针,撞在填满火药的空弹壳后面,只听到“砰”的一声响,烟雾缭绕,便是“敌我双方”开战了。我们藏在树干后面,手里握着自制的简陋的“手枪”,像一群等待战机的狙击手,眼睛盯着前面的石径。轮换着装作日本鬼子的同伴,手里端着用木棍当作的长枪,枪口上挂着象征膏药旗的方格手绢,目不斜视地迈着大步在树下经过。这时,哥哥会拉起撞针,撞击火药,嘴里还模仿爆炸的声音,大家一起佯作被炸翻在地上,浑身沾满尘土地笑做了一团,完全忘了天上的雷声。天边那隐隐的雷声,似乎就是免费的伴奏,只有这样才能有真实的感觉。
秋天,山里的景色很美,草也很密。吴家兄弟开始热衷于玩火。先是把家里的火柴偷出来,躲在屋后墙角一根一根地划着,浪费了半盒火柴也成功不了几次,每一次火焰的升起,都能引起蹲在地上围观者低声的喝彩和仰慕。大家纷纷效仿从家偷火柴出来,聚到离家远的地方光明正大的点火,企图闹明白关于火的奥妙,没有人知道钻木取火的故事。有一次,吴家兄弟开始在奶奶家后面山上一个叫“肖家垭河”的地方将枯草点燃了(老家人称之为“放茅山”),看着火像蛇一样的蜿蜒扭动,烧黑好几米远的山,大家既兴奋又紧张,不断的朝家的方向看着,生怕大人的身影在此时出现。哥哥和我也曾私下也偷来母亲做饭的火柴,躲在墙角笨拙地划着火柴,但是,我们从来不敢真正的去“放茅山”,因为父亲告诫我们不要玩火,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终于有一天,还没有等到天黑下来,我家后面地里就传来了吴家兄弟杀猪似嚎叫,和大人如雷的咆哮声,以及皮带抽在重物上的声音,和女人低声的哭泣声。那些混杂的声音,穿透混浊的暮色,在杨树边回荡。原来是吴家兄弟玩火不小心将新收的稻谷草烧了,让他们家喂养的牛冬天没得食粮,所以吴家老爸生气了,狠狠教训了他的两个儿子。
等到吴家兄弟一瘸一拐出门时,已经过去了几天。每一次挨打后,吴家兄弟看到我都是装作没有看见,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但是过了几天以后,他弟兄两人又是一副生龙活虎样了,那挨打的事情似乎发生在别人身上,和他们没有丝毫的关系,又开始密谋摘谁家的瓜果了。西边两棵杨树上架起了一道横梁,吴家爸爸正阴着脸,用粗麻绳穿过一块还散发着天然清香的木板,一个简易秋千的诞生。秋千是我既喜欢又惧怕的东西,一直到了现在还是喜忧参半的感觉。现在每一次陪女儿去公园里玩耍,看到公园里的秋千都会想起童年的感觉,那些逝去的欢声笑语仿佛就在耳畔。
我喜欢在秋天的阳光里,独自一个人荡秋千。那样既不害怕,还可以从高处看对面高高的九台山,那与平时不一样的景色。秋千荡得一次比一次高,最后只有风在耳边响起,感觉秋千就像一片轻轻的羽毛,就快融化在蓝天里。在那一个瞬间,我几乎忘了自己是谁,感觉我就是天的孩子,展翅在蓝天下飞翔。我甚至能听到白云那梦的呓语,看到它那轻盈绽放的花朵,如雪山下洁白的雪莲花,沐浴着苍穹那温柔的微风,一朵连着一朵,漂向淡红色的天际。
秋天是农村繁忙的时候,高高低低的田块里也热闹了起来,忽然集聚了很多的人。大家一边劳作,一边说笑着,在秋风中放释自己内心的压抑。而此刻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们的笑声感染着我,觉得秋天阳光特别温暖明亮,让人时时刻刻都能在它的怀抱里睡去。有时候待在秋千上,我会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大山,甚至忽略了耳边刮过的风,那一刻似乎就是永恒。
有时候,喜欢静静地站在吴家兄弟的后面看他们相互用力地推着荡秋千,让秋千飞得更高更远。其中一人大声叫着,两手兴奋地抓紧绳子,就怕自己忽然会像一片树叶飞出去,飘入无限的天空。
【作者简介】周书华,重庆巫山人。发表作品若干。现居重庆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