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个单位就是一个江湖的话,那我是在江湖里面还是在江湖外面呢?如果仅凭一张小小的办公桌就可以把我和某些事物隔离的话,那我是在隔离之内还在隔离之外呢?我时常被这些问题所困扰所折磨———想进又进不了,想出又出不去。我被一张无形的网若有若无地笼罩着隔离着。
我在小城中心一幢贴着浮白色磁砖的建筑里上班,这是我赖以生存的地方。眼前这张被我摩挲得起了包浆的小小办公桌,决定着我的卑微也赋予我的尊严,同时也把纷繁复杂的事物隔离着,我喜欢这种隔离,让我有更多时间“回家吃饭”。但有很多事物是隔离不了的,它们就像一只只不安分的小鹿,时不时就跳出来顶撞一下你肿胀的欲望和无可奈何的心。想隔离又隔离不了,这可能就是我们共同的悲哀吧。
小李是前几年分来的外地大学生,枯燥无聊的生活使他靠挥霍来打发这单调乏味的日子。然而,对于他来说,三千多元的工资时时使他的开销捉襟见肘。单位上的红白喜事,份子钱是无法避免的,这些开销通常是不在他的预算之内。特别是满月酒宴,感觉前几天才去随了份子的,转眼又要被请去喝满月喜酒,庆祝儿子或女儿的突然到来。最近几年单位分来不少大学生,且以女大学生居多,她们在单位、在这小小的县城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大多结婚早,怀孕早,一转眼就诞下了孩子,快得像“奔跑的犀牛”,经过之处卷起滚滚风尘,令人唏嘘不已。单位就这么大个地方,有时上完厕所回来,办公桌上便多了一盒喜糖和两支中华香烟,预示着又一个姑娘要嫁人了。
这一年来,小李总是喋喋不休,抱怨工资收入太少,干着同样的或比别人多干很多工作,待遇却不一样。我却无法平息他的不满。他开始喝酒,喝得义薄云天,日月无光,然后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通红的脸庞凝结着一股悲愤,像一团随时喷发的火。怨气在心中集结膨胀,小李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开始质疑自己是否在虚度时光或选错了行业。然后终于忍不住喊出这个世界的不公平。
久而久之,小李对物欲的追求大过对事业的追求。我时常劝他不要用金钱来衡量人生价值。他不屑一顾。筹钱开始与别人合伙开了一家小餐厅,甚至利用下班之余的时间去跑“摩的”,他的生命充满了对金钱的渴望。这种渴望或许能冲淡他心理上的某种不平衡。他说他想成为大哥那样的人。我说你不行,你年龄太小,资历太浅,心肠太软,当不了大哥那样的人,很多事情仅靠文凭和努力是不行的。他说他迟早会成为大哥那样的人。他说得气壮山河,我却真切地看见他在时光中瑟瑟发抖。
小李口中的大哥不是江湖中的大哥,也不是兄弟排行中大哥。大哥叫张海大,是单位的财务科长,不仅管账,还管采买和后勤保障,有人报出差补助,得他点头才行,有人下乡需要派车,得他点头才行,有人打印机里没纸了需要领一封A4纸,得他点头才行......如果某一时段去领取办公用品或报差旅费,正好遇上他心情不好时,他会毫不留情地给你一顿数落。有时大哥会以对业务发展作出过多大贡献为由,告假几天。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所以单位上下都叫他大哥,也有人私下戏称他为张局,觉得他的权力比局长还大,有巴结的,有厌恶的,甚至有仇恨的,但都是一些“以头抢地”般的仇恨,对大哥造成不了伤害。大哥虽在单位的资历不算最深,但关系的触角像一个个无所不能的熨斗,能抚平很多业务上和制度上的褶皱。几次因任职时间的原因需要轮岗,大哥都名义上被轮岗了,财务科长的宝座却历久弥坚,越发光芒四射。
由于工种的原因,我和大哥多有交集,迄今为止,大哥都没数落过我,更没为难过我,当然,我们之间也没有发生过一次冲突,始终保持着某种友善的关系。有时下班后,大哥会叫上我一起去喝酒,有时又看见他独自一人去街对面的酒馆儿去小酌。我有时会去,有时也会找一个理由婉拒。当我拒绝他的时候,我看见大哥邀请我去喝酒的态度异常诚恳,最后会呵呵一笑:“下次一定要给面子。”我知道,大哥对我的好,是眼前这张办公桌赋予了我某种神奇的力量,造成表面相对平等的假象,在众多假象的勾引下,我依然融不进也走不出,总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我是那种可以忽略的存在。我坐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办公桌上那个硕大的显示器像一道屏障对着办公室的门,形形色色的人从门前飘然而过,在我不想见到他们的时候,我只需把脑袋轻轻往下缩一下,便可把一切隔离在屏障之后,这是我抵挡干扰的有效手段。然而,声音是隔离不了的,我把头勾得再低也没用,门外时不时就传来那些找大哥办事的人的声音,过道就像一条河流,那些声音就是不停流淌的水,或清澈,或浑浊。我所处的位置是这条河流中的一个拐弯,我每天就在这种水里挣扎着漂浮着,像一条严重缺氧的鱼。我渴望呼吸到新鲜的氧气,却又不敢对这条“河流”有丝毫的背叛,我必须拼尽全力去完成那些已安排布置的各项工作。就这样,我用自己的时间,也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与它交换一些必要的费用,它决定了我的衣食住行既不寒酸,也不可能太奢侈,有时它使我殚精竭虑,也使我心安理得,我就这样矛盾又坚定地活着。对大哥那种飞扬跋扈却又颐养天年的工作方式,望尘莫及。此时,我想到了小李“想成为大哥那样的人”的特殊含义,这可能是一个小人物的崇高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