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路。水路。两条道上交错穿梭,从热闹尘世到宁静的栖居地,一种心性的穿越。最终在记忆里留存着的,是那些孤身一人在山中林间穿梭的日子。
弯弯绕绕的公路盘旋着上,又盘旋着下,起伏的群山就这样静躺在大地舒卷自如的胳膊里。每一季,每一天,每个时晨,云天与大地,幻化莫测,奇谲而精彩。
夏的午后,老天的情绪也喜怒难平,正笑逐颜开激情昂扬,几乎无风,蜿蜒延伸的水泥路反射着白光,空中似乎到处飘着火的星子。经过山谷,却看到山口路旁的格桑花依然鲜润地红着,黄着。深的,浅的。也有风吹了过来,是凉风。然而,就在一瞬间,天空却无缘无故翻了脸,阴沉得让整个世界提前进入黯夜。突然就有了一种世事无常之感,谁能料定,自己的人生,何处是白昼,何时是黑夜?
有雷声隐隐从云层里滚过,打开车灯,前方的路影绰昏黄,两边的树林潜藏着无数未知鬼魅。驱车急驰,似挣脱周围暗影的爪。转过一道弯,又是一道弯,偶尔闪过一家农户的门前,只看到洞开的大门像一张吃惊的嘴。在翻过一道山梁的时候,看到前方的天空厚厚的云层訇然开了一道口,金灿灿的光迫不及待地从那口中倾泻而出,光束聚照之地婉如佛光普渡,不着一丝烟尘。那房屋,那屋边树木,那菜地里的果蔬,刹时立地成仙。渐渐地,云层深处的太阳终究耐不住匿藏深闺的寂寞,奋力发出的光将云层越照越薄,直到最终消了踪迹。烈焰重新炙烤大地,刚才的乌云黯夜,恍若一梦。
秋的清晨,水汽在林间树梢游走,大地在迷濛中慢慢苏醒来,汽车的引擎声在空旷的路面一波一波消散,黑白羽毛的鸟雀在路边小树枝上尖声鸣叫,见没有应和的声间便狠狠一蹬枝条,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去另一棵树上,再展喉鸣叫,似要唤起沉睡中的同伴,一起去看太阳的脸。途经那些慵懒的树林田野和人家,在迷雾紧拥中沉沉酣睡,我只能小心翼翼地闯入它们的深情梦乡,穿过它们紧拥的怀抱,留一份清静,让它们再入梦境。有些路途只有极淡的薄雾似有若无地飘着,可以看得到远处山凹处一团一团飘动的白雾,紧绕着那些山林和房屋,苦痛依恋又不舍,太阳一出来,渐渐都会消散,如被帝王废弃的妃子,赶着在消入冷宫之前作最后的绝望的膜拜叩首。又到了山口,落叶殆尽的枝条剪影般静立雾中,那些枯枯的枝,在茫茫白雾里诉说着凄迷和苍凉,也挺立出坚韧和希望。就那么排列路旁,布一个迷魂的局,助你忘却红尘过往。一丛一丛艳丽的木瓜籽,亮红穿透白雾,粒粒热情似火。我在故事之中,我与秋枝雾气一起做着故事的主角,在凉凉的气息中,上演生存与梦想搏斗又相融的纠缠。不管怎样,一切都好,穿行在清秋之晨,披迷雾临仙境,迎朝阳初升。
冬的傍晚,天空将最后一抹微笑向山尖收拢的时候,我穿过碧波上横跨的红色拱形大桥,离开小镇。小镇在身后静默地目送我。它容忍了我的行踪不定,来时,迎我;离开,亦不挽留。半小时后,小镇已望不见我,我的身影已经在山间林中屋前房顶厚积的白雪落寞中轻颤。这些静躺成各种形状的聚在一起的水之精灵,许是倦了,蔫蔫地漠视着这个世界里有生命的一切,当然,也怀几分眷恋。也是,就算最初落下时那般纯净圣洁,却在别的生灵践踏下残败,世间就是这样,一边喜爱着,一边破坏着。就算初入世间那般欣喜,却在美丑的交替博弈间失掉了本源的热爱,只剩茫然,只剩苍凉,然后在冬阳的热切里化作润润的湿,最终消失殆尽。
本来万物的生灭无法抗拒也无可更改,却还是禁不住要叹口气,为那些原本美好的东西却落得个被扭曲被践踏终至磨灭。幸好,天地间依然存有永恒的不会消逝的美,比如,山间夕阳。当我从山弯里一转过山头,山脊与天边,纵横交错的色彩包裹着立体的实心的大大的圆球,这些色彩被线条切割成各样的姿态,被包裹着的球体,在亮色里透明,在深色间潜藏。晶亮的黄,绚丽的红,神秘的紫,钎灰的蓝,由灰蓝向深灰向黯沉过渡。我停下车,站在路边,看深沉的灰黑渐渐上涌,一点点一点点吞没那暧意的多彩的圆球,直至最后一弯亮亮的弧线沉入无边灰黯里。群山寂然,只余留丝丝缕缕尚存的温度在树梢在天边,也留下翻翻涌涌的震撼在眼中在心底。却没有遗憾,这不是逝去,只是轮转,时光翻过一圈,一切又会再现。心间突然有一丝灵光闪过,便添了一些了悟,人生里有些好,注定要逝去的就该含笑送别,而那些应该存在于生命里的,永远就在那里,我们只要善待,只要珍惜,就算从我们熟悉的视野里离开,换一种方式,还在。
世间一遭,走无数山山水水,到最后,能够记得住几只鸟?几朵花?几片树叶?穿行人生漫漫长路,在心底,留一隅给那些山水林木,吸自然的气,养疲累的心。那样,我们才可以在拥挤喧嚣的尘世里,坦荡荡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