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小寒,冻作一团。一抬头,窗台上的山茶露出了红红的嘴唇。室外寒风萧瑟,也只能让她多待几天,过早搬进屋里,很快就会绽放,等到春节的时候,屋里就没了应景的。温暖和安逸,一直都是柔情的杀手,会使人丧失锐气。去年,这盆花开了十八朵,堂堂十八学士。今年,不知道会开多少。多点儿,少点儿,都无所谓,有花伴着就好。山茶花挺有灵性,次第开放的花朵并不俗艳,一缕淡淡的清香,凋落的时候,花瓣一片一片轻盈缱绻地落下,仿佛优雅轻柔而又执着温婉的女子。花语中,山茶花代表谦让和可爱,是对心中爱慕女性的纯真表达。
山茶花开的时候,梅花也要开了。在南方蛰伏了一个冬季的大雁捕捉到细微的阳气萌动,梳梳羽毛,弹弹细足,做好了向北迁移的各种准备工作,辽阔的北方才是她施展抱负的天地。叽叽喳喳给人带来吉祥的喜鹊,控制不住的暖流充盈全身,开始寻找枯枝、树叶和苇杆,未雨绸缪给未来的孩子筑巢。那不是首付和按揭,是一次性地全款交割。毛色鲜亮花团锦簇的长尾巴野鸡,喉咙里早已淡出鸟来,清了清嗓子,发出隐忍已久的第一声歌唱。
辛未,腊月初二。“一候雁北乡”。宁河古镇。早晨的太阳,扯一团浓密的大雾懒洋洋地揉了一把脸,像一枚刚刚磕进铁锅的鸡蛋。
吹吹打打,欢欢喜喜,从山腰款款地来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古镇。进了披红挂彩的天井屋,在神龛下对着祖宗牌位三叩九拜,被一只手拽进红堂堂的洞房之后,梅花,就完完整整算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这个家庭的媳妇儿,这个古镇的孩子。对,媳妇儿,这里的人称儿子的老婆为媳妇儿,自己的老婆为媳妇子。
古镇不大,从东走到西,半柱香的时间,从南走到北,半柱香的一半都不要。说是从南到北,其实北边儿是接着东西街的,呈一个“丁”字,镇上人说像上山爬坡背东西时歇哨用的打杵子。新
媳妇儿三天无大小,公公喊媳妇儿为大嫂。乡俗中,头三天的新媳妇儿最尊。闹过洞房,梅花拴上门,把自己的角色捋了一遍。第一天,她清清楚楚地把过去挽了一个转,扎扎实实,稳稳当当;第二天,她懵懵懂懂地为未来画了一幅画,青枝绿叶,花团锦簇;第三天,她踏踏实实地将现在定了一个调,琴瑟友好,舒缓有致。且看淑女成佳妇,梅花用三天的时间和十八年的青春少女生涯做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了断。
梅花住在古镇的南门。南门上方,有一棵黄桷树,枝丫繁茂,绿阴如盖,下面可以摆五六张八仙桌。黄桷树和古老的城墙融为一体,裸露的气根和青石条相互纠缠,是树生在城墙里,还是墙砌在树根上,能掐会算的向端公也说不清楚。五月,一片片金叶子从树上飘下来,———这是一棵饱经沧桑、个性执拗又记忆超强的树,哪个季节栽种,就会在哪个季节换叶,———摸了摸憨态可掬的石狮脑袋,吻了吻十八步青石梯泛着油光的脸颊,晃晃悠悠乘着粼粼的细浪奔向东方。隔着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河,南门的对面,是忠诚地守卫着古镇的狮子山,是九个大大的“之”字拐,一直延伸到笔架山。蓝天之下,白云之中,山的半腰,草木掩映着青云观。
梅花爱极了这个静谧闲散的古镇,爱极了这条清澈素净的小河。清晨,乳白的水雾从小河上一浪一浪涌过来,老水牛的毛濡得潮潮的,弯弯的油亮的角尖上,一小团雾气缠绕着不肯散开,板壁房顶的青瓦覆着的薄霜,像被浓雾裹了一层粉,担水人的眉毛上,挂着的也不知是汗珠还是水珠,吧嗒一声掉在青石板上,惊醒了正在睡回笼觉的麻雀。
一年四季,古镇里起得最早的自然是温豆腐一家。这个寒夜太长了,头天窝在地炉子上的邻居,就着核桃花生向日葵喝了几杯高粱酒,被一泡尿胀醒的时候,温豆腐家的豆花儿已经喜笑颜开,河翻水翻。邻居门也不开,路也不走,裤子也不系牢,碗柜里抓出一只土碗,从两家板壁的缝隙中递过去:“温豆腐,来碗豆花儿,快!”正在熬五香汁儿的温豆腐从密密的蒸汽中抬起头,接过碗,舀上半瓢,想了想,又加了一勺窖水,然后把一副挑子的抽屉打开,用拇指头儿大小的勺子在瓶瓶罐罐里勾了些姜丝、蒜泥、花生仁、瓜子粒、炒芝麻、橘皮颗、葱花,撒了几颗盐粒儿,勾了满勺油辣椒,添了半勺花椒油,泼进十来颗香油,把九分满的土碗从那个越来越大的洞里递过来。
古镇在温豆腐的呼喊中缓缓苏醒:老豆腐———豆干儿,嫩豆腐———五香豆干儿!这声音很粗糙,直直的,短短的,直接从喉咙滚出来,不具有煽动性和吸引力,但你若稍稍有点犹豫,或者拖泥带水慢了一点儿,就可能买不到豆腐了。手快的赢钱,这道理重复了几千年。
温豆腐的厚嗓门把一街的浓雾驱散,后来的自然更加清越饱满。当—当—嚓,当—当—嚓,敲打的人很幽默,也很懂得音韵的乐趣,“当”是钉锤和铁尺敲打出来的,颤颤巍巍,藕断丝连,“嚓”是趁那余音未断,木头的锤柄和尺子就迫不及待发生了碰撞。熟悉这声响的人,知道是敲麻糖的来了,钉锤和铁尺,既是招揽生意的招牌,也是敲打麻糖的工具。麻糖,是这里的特产,糯米、包谷和红苕,都是熬制麻糖的主材。糯米最高级,红苕的甜度和色泽都是最次的。敲(古镇的人读作kao)麻糖的人,把曲尺状的铁尺靠在糖上,轻轻用钉锤一敲,粘稠得要白头到老的麻糖浑身一酥,一瞬间就有了各奔东西的念头,敲糖人赶紧用尺子扒开,在簸箕里裹上炒面,拿起来再不会沾手。捏一块麻糖含在嘴里,开初很硬,没法咀嚼,慢慢地,随着甜味儿一丝丝化开,藏在舌头下和记忆中的感觉仿佛春日下的小草。
“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敲麻糖,穿新衣,围到家家(外婆,古镇人叫做gaga)笑嘻嘻。”敲糖人走了,歌谣一直追随了很久。敲糖人做的是分分钱的小生意,必须走街串户,边走边敲,可他好像也并不在意收入的多少,这份手艺没丢,能给人带来甜蜜,那种幸福就会敲打结实的心脏。
瞎子是晚上才上街的,反正他自己也不用灯,竹竿就成了他敲打夜晚的鼓槌儿。眼瞎了心里却亮堂得很,声音是必须有的,“葵花籽,炒花生,香烟洋火绣花针。”他的炒花生是一绝,干净,爽脆,绝不焦糊,还有一丝丝久远的回甘。炒花生的窍门是公开的秘密,左铲六百六十六次,右铲六百六十六次。很多人没这个耐心,数着数着就乱了,很多有这个耐心的人试了试,总是差那么一截。
一个瞎子,在夜里,为什么要卖绣花针呢?梅花想不明白。这个古镇,像梅花出嫁的那个早上,表面呆板冷静,内里却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戊寅,冬月廿四。“二候鹊始巢”。宁河古镇。风从白云山巅上刮过来,恨不得在脸皮子上拉出口子,说是白云山,其实冬天都是灰扑扑的。风中夹着雪,开初像刘四老天爷熬雪枣时撒下的白糖,摇身就变成了赵跨耳胡(古镇的人把络腮胡称为跨耳胡,意即胡须过界,超过了耳朵)弹棉花时绷起的飞絮,最后干脆成了魏老妈子纺得嗡嗡响缠得蓬松松的棉花糖。
雪花在石狮光溜溜的头顶上稳了稳身体,还是没站住,好不容易出来溜达一趟,哪能轻易放弃咧,干脆跑到左边公狮脚下的绣球底角,抱团依偎起来。公狮踩球,母狮护儿,虽然不符合人类的惯性思维,倒符合动物的本能,这浸润得沉甸甸滑溜溜的绣球,不知瘦弱的公狮还能举得动否?雪花跌进小河,小河是真的欢快起来。在夏天,古镇喘的气都是烫人的,丰腴的河流像怀孕的女人骄傲地敞开肚皮,逼仄的河滩成为娱乐的中心,光屁股的小孩恨不得拔掉一层皮再泡进河里。搬起急滩上稍稍大些的石头,也许就能发现脊背黝黑布满斑点,头大尾小像蝌蚪的鲃鱼,也叫石斑鱼,古镇的人称为鲃石斑。小孩儿们直接贴在鼻子上,脸颊上,胸口窝。别看鱼小肉少,倒是鲜嫩得很,撕碎了用黄酒去腥,拿鸡油汆汤,爽得能让何麻鼻子最大的那几颗麻子开出猩红的花来。这条茕茕寂寞许久的小河,满怀豪情地敞开胸怀,拥抱那一片一片的雪花,激动得冒出了娇喘连连。
雪花从青幽的鸱吻上掠过,被檐口上堆积的青苔稍稍挽留了一下,一个点转后紧跟着来了一个猫跳,从清代的摇钱树窗棂缝儿钻进去,还未落地就消逝得没了影儿。无论多大的雪,都没法掩埋鸱吻,也无法凝固时间。甘冽郁勃的冬天,古镇愈发端庄内敛,把心事都种进了宽阔的东西二坝。
秋一凉,梅花就开始忙活起来,三个多月的时间,说起来很长,但在做事人的眼里,一眨眼就过去了。公公,婆婆,大毛,小毛,水长———对了,水长是梅花的老公,小叔子叫做路长,一年一双新鞋子,那是免不了的。今年冬天冷得怪头怪脑的,公公婆婆一人做了一双瓮鞋,棉花铺得多,底子扎得薄,穿起来才软生合脚,反正老年人脚头子轻。大毛小毛,脚爪子长得风快,重新请刘婆婆修了鞋样,一人一双安松紧带的懒鞋,穿脱都方便。水长的脚板儿像条船,脚下没得轻重,不纳千层底,帮子上不多缭几针的话,两个初一十五就要卖生姜(即脚趾头从鞋子里露出来)。至于各人的,还有正在咪奶的秋霜的,过了年再看吧。
还没睡上几个懒觉,梅花就是三个娃娃的妈了,有时看到眼皮子底下的三个娃娃,梅花各人就觉得稀里糊涂梦里梦冲的。
(未完待续)